原著 叶广芩 缩写 程文徽
我和日本历史学者山口健一乘车去紫木川,还有头发染成棕红的颜色小青年以及紫木川的土著老汉。
走进紫木川镇时天已经黑尽,镇长李天河和干事张宾打着灯笼站在路口等着,大家直接进了小饭铺。桌边围着几个老汉,李天河说都是紫木川镇上的大贤,何老汉也在其中。
山口一圈轮过开始大口喝酒,卖弄地吟起了“莫笑农家腊酒浑,”后边却怎的也记不起来了。不想,何老汉却一口气将诗接了下去:“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
我向李天河了解紫木川土匪何玉琨的事,李天河指着席间的几个老汉说他们都是见过何玉琨的人。张宾说,让何老汉带我去见何玉琨的第四个老婆成苗子。我问何老汉,要是何玉琨在紫木川主事的时候我来此地,何玉琨会不会把我杀了?何老汉说:他会办一桌酒席给你接风!
山口一喝过量便将中国话全部忘光,他跟大贤们用日语告别。大贤们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倒是何老汉回了他一句“GOOD NIGHT!”。
山里的农民说“GOOD NIGHT!”
晚上,街上有人唱京剧《响马传》。山里人不敢小瞧。成苗子,从未见过面的老妇人,让我心内升腾起一种印证的冲动。寻找她的原因是去年我回北京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在1945年12月6日《华报》发现了这样一则消息:“……在青龙驿遭遇土匪袭击,司机、秘书当场毙命,督察本人趁乱钻入树丛,顺坡而下,逃得性命。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财物俱被敌酋掳去,下落不明。当地官方透露,此次肇事系紫木川惯匪何玉琨所为……”报道说程立雪随夫陕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赴勉宁县作教育考察。
程立雪落入匪酋之手,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山口说要到傥骆道调查杨贵妃,紫木川是他的重点考察地,于是我们便结伴而行了……
在陕南档案馆查阅历史资料知道,有一天何玉琨卖鱼回来,杀死灌醉了的六个逃兵,平白得了六杆枪,又在紫木川附近袭击了汉中往西安运送的40担大烟,势力大增。在他的号令下紫木川到处种罂粟。紫木川地处三省交界,屈一指的集散地,大烟收获季节,山南海北的烟贩子都云集到了紫木川,颇似今日的商品交易会。有了势,有了钱,何玉琨打开了不少门路,胡宗南、祝绍周等国民党要员他都去打点过。
抗战最吃紧的时候,何玉琨在抗战后方混打混闹,蒋介石派代表来收编,何玉琨对代表说,他老蒋哪有资格管我!
何玉琨却向往山外的文明。他去了一趟西安,带回了两个会写诗填词的媳妇,还带回了手摇电话机、留声机以及一部汽车。所以,紫木川300米的小街上,经常跑一辆美国“道斯”,司机就是何玉琨本人,成为山区一道风景……
早晨,我转出政府大门,迎面看见一座木石结构的横跨两岸的廊桥,何老汉从桥那边走过来,说六十年了,桥的基座至今纹丝不动,成为了紫木川人的骄傲。我说,何玉琨修桥的时候亲自监工,谁不卖力气,谁偷工减料,就是一通皮鞭,老百姓为此怨声载道。何老汉说没有何玉琨的“不错眼珠”的监工,便没有六十年的“纹丝不动”,现在的工程监督员要是有当年何玉琨一半的心劲儿,全国也不会出现那么多“豆腐渣”。
倒让我没了话。
何老汉将我领到一座三层的石头洋楼前,说这是当年何琨办公的地方。我说,这个何玉琨在六十年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何老汉说,何玉琨要是活在今天,应该是个好企业家。
天井台阶下有两口大石头缸,上面刻着文字,字迹娟秀规整,何老汉告诉我,是玉琨中学的校长谢静仪写的,谢静仪是个女才子,何玉坤很佩服她。问女校长怎的来了紫木川,何老说跟着何玉琨骑马进了紫木川,就留下来办了学校。女校长进山的那年是1945年。
紫木川中学有大礼堂,白石头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这样的建筑就是在今天也是很少见了,更何况是在这交通团塞的深山老林。我品味着何老汉的语言,思考着谢静仪.
1945,一个很敏感的数字在脑海中萦绕……
操场旁边有仓库里堆积着许多巨大的匾额,有“培育英才”,有“厦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多是附近绅士们送给女校长的,以何玉琨本人送的居多。
何老汉指着我站立的地方说,那年开公审会,何玉琨被捆绑着,就是跪在你站的地方。我听了,赶紧挪开,多了个心眼,问何老汉,你当时在哪里?何老汉说,我就在我现在的位置。
我与何老汉相距不过两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老汉说,开罢斗争,后头拿枪的军人一抬手,脑袋就碎了。
我问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何老汉说何玉琨死后,校长便不知所终。我问当地知道不知道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何老汉摇摇头。看何老汉的模样,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一堆荒草中,我见到了何玉琨的“汽车”。何老汉说车子讲究的很,座子是丝绒的,转盘是化学的,车灯是黄铜的,喇叭是镀金的……又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钢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何老汉的语言跟他的身份不谐调。直觉告诉我,这绝非是一个一般的“农民”。
老汉终究没有带我去看成苗子。我又提了几次程立雪,问是不是成苗子的另一个名字,何老汉茫然地看着我。
我提着奶粉和两斤点心,去拜访成苗子。初看到成苗子的瞬间我还是很激动的,我说了我的来处,希望能从她这儿得到帮助。
我问她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她说,我老了,有病。
我问她记不记得有个叫程立雪的女子。她说,我快要死了。我让她说说女校长谢静仪的事情。她说,卫生所的大夫来过了,说我是结核病,没得救了。
我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程立雪三个字,推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躲闪着,嘴里不住地说,我不识字,不识字沙!
我说,您是何玉琨的第四位夫人。她说,啥子夫人,我是个苦命的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老太太,她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谢静仪。她说去年一百多人去救火没出来,谢静仪也在里头。
我问她会不会说英语。她说,老四给马钉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看见桌上摆放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书的边角已经磨烂,篇页也有明显翻阅的痕迹,我好奇地拿起它来。成苗子说,你不能动那个,那是非常神圣的。成苗子用了“神圣”这个词,我想起了何老汉在青龙驿用过的“前途莫测”和“GOOD NIGHT”,这些文明语言的积累,应该在近当代。
削土豆的娘们儿端着一碗料面进来,看我正在翻《圣经》,没话找话地说,一本破书,整天翻,其实她连自己的名字也识不得。
整天翻的“破书”却是英文。
我将奶粉冲了递在成苗子手里,又将点心打开放在她的旁边。成苗子咬了口点心,小心地品着,凝视着碗里乳白的液体,那神思分明已经走得很远。许久,她说,这个是西安德懋公的水晶饼。
我说,难为您还记得。成苗子说,我爱吃。
一块点心,使成苗子的脑海温热起来,她说,我以前吃过。我说,在西安吃的吗?她说不是,是当家的托人从西安买来的。
问及“当家的”,成苗子说,都叫他响马,其实他是民团司令……
我问英文《圣经》的事,何老汉说是校长当年留下的,可惜“文革”时都烧了。
成苗子吃撑了,大口地吐,被送到镇卫生院抢救去了。
我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记”两个字。包袱皮上的标志,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紫木川来过,1945年《华报》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紫木川的人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可以说,程立雪在进入紫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
在镇长办公室,我拿出成苗子的包袱皮,将有字的一面亮给何老汉。直觉告诉我,程立雪、成苗子、谢静仪是一个人,这点成苗子本人和何老汉应该是最清楚的。
何老汉对我说,我从没见过叫程立雪的人。我说,程立雪是西语系毕业生,所以你会说GOOD NIGHT,所以成苗子能读英文的《圣经》。
何老汉说,玉琨中学不但有外语,还有物理化学,学校西洋化的大礼堂里,我们还演过屈原。
张宾补充说,现今镇上老头老太太还知道(a+b)的平方。
何老汉说,你和那个日本人在紫木川找杨贵妃一样,都是捕风捉影。我说,在家里我编得出“少校参谋主任”这样精彩的内容吗?何老汉就笑,说,我不干,总得有人干。
有人跑来告诉张宾,成苗子死了。
我问何老汉是不是玉琨中学的毕业生。张宾说是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我惊异地停住脚步,回望那个会说GOOD NIFHT的农民。张宾说成苗子和何玉琨在1945年以后资助了紫木川一批穷孩子到山外读书,何义仁便是其中之一。
离开紫木川的时候何老汉没有来送,红头发的青年和我们搭伴走在山路上。
山口在紫木川有关杨贵妃的调查一筹莫展。山口说,这些素材足可以让你写个电视连续剧,好看得很呢。
(原著原载《清明》,2005年第2期,全文约3万字) 三秦游QQ群: 三秦游群①:3532197 (三秦文化综合群) 三秦游群②:24288209 (旅游活动群) 三秦游群③:81817349 (车友、自驾活动群) 三秦游群④:70760386 (年票专属群) 三秦游群⑤:146721821 (旅游咨询群) 三秦游群⑥:82616561 (旅行社合作群) 三秦游群⑦:93966174 (陕西特产供应商合作群) 三秦游群⑧:146722047 (投稿群) 三秦游群⑨:134982308 (摄影作品分享群)
互动平台: 三秦游网站新浪微博:http://e.weibo.com/sanqinyou 三秦游网站腾讯微博:http://t.qq.com/sanqinyou 关注“三秦游”微信公共平台: sanqinyou 或用微信,添加朋友,扫一扫,以下二维码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