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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桐立在月光里,那是一种美好的形象。在高岗上,它令人喜欢,让人怀想。在乡村的植物中,青桐是最与人心相通的,也最与质朴的黄土和素简的生活相通。 其实,青桐是乡村最为稀少的树之一。我很少看到乡村里有成群的青桐。大多是一棵,突兀地站在村头。多的时候,也无非两三棵。这种独立的树,或许正应该独立着。它在月光里,高大挺拔,莞尔修正。月光清亮,青桐清净,月光和青桐的身影交织着,就很能让人想起乡村上那些一直留着的灵魂了——他们也大都在乡村的月光里立着,瞩望着乡村。 我一直想:青桐是被露水浇灌的。它在春天长出宽大的叶片。露水在朝阳之中,从叶片的中间向边缘滑落。而到了秋天,它的叶子开始飘散,那些露水,从青桐的树尖,从青桐的皮肤上,一点点地渗透进去。设若没有露水,世上是难得有如此清洁的树的。它清洁得让人只可在月光里远远地看它,远远地,有如神明。 丰子恺先生为青桐也就是中国梧桐写过一篇耐读的文字,就叫《梧桐树》,感叹梧桐树叶子的一生,就是树本身的容颜。他借古人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来抒发情怀。他还画过一幅漫画《深秋佳兴打桐子》。看了总让我想起桐城的一首民谣: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丰子恺先生是有禅意的人,他的文字有风骨,他笔下的风物也都附着氤氲的鲜活的灵魂气息。 乡村上所称“桐”的树有多种。世人常说的那种凤凰止于其上的,就是青桐。青桐有花,所谓桐花。清代陈淏子《花镜》:“梧桐,又叫青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四月开花嫩黄,小如枣花。五六月结子,蒂长三寸许,五棱合成,子缀其上,多者五六,少者二三,大如黄豆。”古往今来,不少人为青桐写过诗词。比如“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真是好诗,李商隐总让人动情。温庭筠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煜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如此,青桐还寄托着相思与离愁了。我喜欢武侠小说,少年时期读《书剑恩仇录》,“霍青桐”这名字真的好,有种遗世独立的美。就喜欢这个驰骋在大漠里的女子,为她的惊世骇俗而震慑,也为她的深情大义而折服,恰像青桐树,要么,在挺拔中撑出一伞青翠,要么,只向着月光独立着光净的树干。 乡村上另一种树,也叫桐树,但不是青桐,叫“桐子树”。家乡的桐子树,多栽于坟头,虬曲盘旋。每到春深,白中透红或稍稍泛黄色的桐花,艳丽繁复,云蒸霞蔚。秋天结实,可榨桐油。还有一种大多数人所知道的也称之为“梧桐”的,便是异族引进来的行道树法梧。本名叫悬铃木。这名字同样让人怀想,有极强的画面感,犹如它故乡法国的油画风景。在此之外,还有一种树,也与“桐”沾边,泡桐树,开紫花,高大,速生。曾一度成为中国大地上的极为常见的树木,开紫色的纠缠在一起的花朵。 真正的桐,就是青桐。独立着,如有灵魂般的孤傲;又常以不蔓不枝的形象示人,因此便如剑一般,常被藏于自然的箧中。即使有花,也是细碎而深秀的;即使有果,也是高远而内敛的。青桐既成了乡村上那些读书人的观照,又是普通的农家子弟的念想。青桐在月光里,在秋雨里,在夕阳里,在吹吹打打的唱诗声里,都是不卑不亢,都是直指苍天,了然生死。 青桐的实用之处至今想来也无非三样:古人用来制琴,制上好之琴——那一定有种幽静之况味。第二种用处是皮可用来制绳。将新鲜的青桐皮置于水中,浸泡半月,捞起,晾干,便形成极有韧性的粗纤维。以之制绳,拉力大,且经久不折,为人所喜欢。第三种用处便是它的籽实,可炒食,也可榨油。只是现在,乡村上的青桐也少了。制琴已成绝唱,制绳亦已不必,炒食桐子更已遥远。 我第一次知道青桐,便是老家村头高岗上那树在月光里的模样,独立着。我喜欢青桐光洁的皮肤,喜欢从它的叶片上滑落的露水。后来,又开始喜欢它在月光里的清寂。而我所移居的日益繁华的城市里,有一日突然长出大片的青桐来。我反复地看了几次,觉得与乡村上的青桐有异。至于异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出来。既然说不出来,便不觉得它是青桐,只是景观树罢了。我喜欢的青桐,它高大挺拔,独立莞尔;它清净清幽,如琴如梦;它孤寂嶙峋,如骨如灵;它聚集着我乡村上祖先们的瞩望,永远在月光里,倾听……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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