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
母亲是十年前去世的。
那天清晨,我干完夜班从井下回到地面,洗完澡吃过饭便睡。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叫我,说我母亲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我猛地惊醒过来。心里发紧,大脑一片空白。我实在不敢相信母亲就这么快离我而去了。
母亲下葬的日子选在第三日,我是在次日的上午从河北矿山赶回家的。家里出出进进许多人,我一进门,看见堂屋中央停放着那口漆黑的棺材,差点扑过去,放声恸哭。
我默默地坐在母亲的灵前,陪伴着永远安眠的母亲,不时为她燃一柱香,添几许灯油。
丧事如期进行。夜里掩殓,几个帮忙的族人将厚重的棺盖揭开,主事的朗声喊道:“孝子都过来,和亡人见最后一面!”话毕,我和哥哥奔了过去,一人立在棺材的一侧。哥哥伸手揭开掩在母亲面部的草纸,嘴里轻轻告诉母亲,说:“妈,您的小儿子赶回来看您了!”我不及开口,鼻子已经发酸,眼泪滂沱不止。村人说,眼泪是不能滴在亡者身上的。于是,我扭开头,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哥哥这时又嘀咕道:“咦,妈眼睛怎么还睁开着?”我一听,赶紧回头去看,发现躺在棺材里,头上戴着黑帽的母亲,脸像纸一样惨白,而那一双深蓝的眼睛却是睁开着,空阔而秃然。
这时有人提醒,是不是母亲头枕得不够高而导致眼睑上翻?一检查,头枕得并不低。哥哥明白了什么,用手捂住母亲的额头,然后朝鼻端抹了一下,安抚道:“妈,您安心地闭上眼睛吧!”此时,站在一旁的妻子悄声跟我说,妈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睛也是睁着的。我也伸出一只手,用了哥哥同样的动作,泣不成声地说:“妈,儿子回来晚了,没能让您瞧上一眼。儿子对不起您!”
母亲是湖北竹溪人。外婆去世的早,留下幼小的大姨和母亲姐妹俩。外公续娶,又整天忙于生计,大姨和母亲受尽了继母的虐待。母亲是在大姨的照料下长大的。1948年,母亲经人牵线嫁给了父亲。那时父亲还在安康读书。然而时局动荡,就在这年毕业要回家与母亲团聚时,被迫参加了青年军,一路辗转到了四川。第二年,又加入了人民解放军,从此开始了他十年漫长的军旅生涯。抗美援朝期间,由于工作需要,父亲被抽调到青岛海军基地第六速成中学担任教员。小时候,母亲多次在我们兄妹面前眉飞色舞地夸耀父亲当年的英姿,她说父亲每次回家探亲,从我家门前的土台子一直到河边的那条土路站满了围观的人、她说父亲帽子上的两根飘带特别好看,她说……
母亲尽管讲述着,但不谙世事的我们,根本不懂母亲绘声绘色夸耀父亲时的复杂心情。其实,父亲不在家的那些年,母亲的日子特别艰难。
父亲弟兄六人,父亲倒数第二。父亲那时算是有些出息的了。母亲善良贤惠、通情达理。知道这是父亲几兄弟种田地供父亲读书的结果。于是,她把父亲从外地带回的东西一一分送给弟兄妯娌们,让大家共同分享。可弟兄妯娌们并不领情,反说母亲假仁假义。母亲很伤心。土改时外公成分不好,改造期间得了严重的浮肿病,生活全靠母亲接济。一次,母亲从娘家回来,发现门锁被撬,屋里箱柜里的东西不翼而飞。母亲气得大哭,祖母知晓后也很气愤,就发疯似的追究谁干的?问遍了自己的儿子媳妇,没有人出来承认,一气之下,祖母便报告了当地政府。就在当地政府派人来调查的前一天,那些丢失的东西全部被人扔进粪坑里。
分家的时候,祖母很自然地分给了母亲,理由是,弟兄妯娌都说父亲经济宽余,事实上,他们是因为祖母偏心向着母亲的缘故。父亲知道家里的纷争,让母亲去部队生活,母亲不肯。于是,父亲放弃了留住青岛,放弃了去北大荒农场,也放弃了转业回地方,复员回家了。
父亲回家后,母亲的境况并没有好转。当时,父亲被划为右派,频繁地接受审查、批斗。不久,武斗开始,父亲的处境更危险了。好几个类似父亲一样的右派分子先后被活活整死。因此,父亲不得不整天东躲西藏。母亲这时除了为父亲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之外,常常以泪洗面,不停地责备自己,说父亲所有的遭遇都是她造成的。母亲好长时间见不着父亲,但是她相信,父亲一定活着。
一天夜里,父亲从外面跑了回来。母亲又惊又喜。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父亲,母亲难受极了。她问父亲这段时间藏在哪里?父亲说他一直藏在树林里,没吃没喝好几天了,实在熬受不住才回来的。末了很颓唐地说:“这样活着逃命,不如让那些人抓住算了。”父亲的话充满了绝望和无奈。母亲听了很生气,吼叫着说:“要死也不能这样死啊?你昏了!”
母亲赶紧给父亲做了些吃的,父亲还没吃罢,外面已是犬声大作,门前土路上早有一队火把照过来。母亲催父亲:“快跑!”父亲楞怔了一下,然后轻捷地翻开后窗,消失在沉沉地黑夜里。
几乎是在父亲才跳出窗户,房门就咚咚地被击得山响。母亲开了门,一窝蜂地涌进一屋子的人。来人不由分说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终是一无所获,就汹汹地问母亲,母亲坚说不知道。于是就把母亲拖到屋外毒打。第二天又把母亲拴在太阳地里晒,一再地逼问父亲的下落。母亲一口咬定不知道。她真是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会说。那些人见从母亲口里问不出什么,就不分白天黑夜,大会小会,都把母亲牵去批斗。后来,母亲娘家人传过话,说父亲就藏在他们那里,母亲的心这才踏实。今天,我能想像出,当时母亲的心虽然踏实了,但她那份对父亲无时无刻地牵挂决不会比父亲当年在军营时逊色!
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队里出工的人都回家了,唯独父亲迟迟未归。母亲做熟饭,在门口望了会,不见父亲回来,她便掩上门,往父亲归来的路上寻去。一路上逢人便问,我紧跟着母亲,见母亲的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母亲可能又担心在屋外玩耍的妹妹,所以,走一阵停下来,眉头紧锁,抬起右手遮在额角,像军人敬礼似的望着,望着……
我常常记起母亲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甚而奇怪,那天是个阴天,又是暮色笼罩,没有斜射的阳光,母亲为什么举起右手遮在额角?这样能增强视角效果吗?或是母亲早年患有眼疾,是畏风的缘故?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动作?或者……我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母亲这个动作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似一尊美丽的雕塑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父亲先母亲而去。父亲去世后,母亲挂在嘴上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和你爸结婚几十年,可我们在一块那么短!”
我知道,母亲不能瞑目,是因为她曾经大睁着一双眺望的眼睛!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奔波的脚步就没有停歇。去北方、又南方、而西部、再北方,我始终是母亲和家人深切地眷恋和思念。2003年春,当我从新疆回到家里,母亲迎门站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并冲我笑。我发现,母亲的牙齿全部脱落,头上一团雪。佝偻着身子,弱不禁风地样子。我含泪叫了一声:“妈!”她脆生生地答应了,然后特别地激动,笑着说:“我明明看着是你哩,还真的是你。回来就好!看我这眼睛,真是。”说时,她赶紧掏出手帕擦眼睛。眼睛湿湿地,红起来。很快,她捏着手帕的右手移到额角。顿时,许多年前那个黄昏的记忆在我的眼前闪现出来……或许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失措,于是改用拇指和食指去捻弄那几根掠到额角的银发。妻子这时插话说:“看妈呦,儿子回来,好高兴哦!”母亲有些得意地答道:“那还用说,就是的!”
我知道,母亲不能瞑目,是因为她一直大睁着一双眺望的眼睛!
那年春节前,母亲就有些身体不适了。我以为,母亲又同往日一样偶感风寒。待天气回暧,母亲的身体自然会好起来的。所以,春节才过完,我便又匆匆外出。临行时,母亲撑着虚弱的身子,颤声问道:“你又要出去呀?”语气满是万分的依恋和不舍,好像我已经跟她发过誓不再出去,或是希望我立即改变计划。见我肯定地答应了她,她欲言又止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把右手伸进搭襟的衣袋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二十元钱,递给我,嘱我在路上买些吃的。母亲平时没有收入,身上不多的积蓄,都是她生日或年节儿女们孝敬的,让她平时自己花。可她全省着。这时给我,我怎会接受呢?于是母亲就责备我说:“怪哩,妈给你的,你为啥不要?拿着呀?!”我仍是不接,并说带足了路费。母亲知道坚持没用,就极不自然地垂下攥着钱的手,非常失望。缓缓移开的眼睛,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
想不到那竟是我和母亲的永诀!
我走后,母亲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而且越发地沉重。精神恍惚,全身浮肿。神智不清地时候,嘴里就念叨我的名字,还说我回来了,而且就站在她的面前。妻子担心会出事,立即打电话让我回家。母亲这时好像又清醒了,很豁过地劝妻子说:“我这是老毛病,经拖,一时还死不了。你切莫跟他说。这年头守在家里也不是路子,。他出门不容易,只要外面稳当,有活做,让他安心做!” 母亲好像要证明所说都是真的似的,就在那一天,母亲的病忽然全好了,浮肿消了,容颜也光亮了,能吃,也能站起来,还到处走动。然而,就在她站起来的次日早晨,她就撒手西去了。
转眼十年了。十年前,我在他乡,母亲在家里:十年后,我在家里,母亲在地下,永远大睁着一双眺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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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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