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叔
宋显立
二叔是个木匠,做得一手好木匠活儿。
谁家粮食丰收了,没地儿装了,找二叔到家打个麦柜,箍个腰盆;哪家的闺女要出嫁了,请二叔到家做一套嫁妆;或是哪位老人年纪大了,请上二叔和几个木匠给老人收一副料,预备着…….只要谁请到他,他一准儿去。他做出来的木活没话说,村里村外都竖大拇指。
我小时候,常常看二叔做木工活儿,他疾速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无用的枝桠,直击那些厚厚坚硬的树皮,他的锯子有力而不屈的穿梭,木屑纷落,他的刻刀细致而委婉地游弋……
可二叔一直娶不到媳妇儿。为啥?除了家里穷之外,关键二叔个子矮。三十来岁的人了,个头不到一米六,比我当时还矮一大截子呢。但臂膀是壮实的,一双粗糙的大手与身高极不成比例,倒是很有劲儿。做木活时,两手抓起刨子,几个来回,木头就开了花。
分家时分给他两间靠山根的土房子,阴暗潮湿,谁愿意嫁给他啊。
后来,倒也是天不绝人,二叔三十二上娶到了二婶。二婶模样很俊,瓜子脸,皮肤白净,辫子上扎着根红毛线绳,穿着花布的确良的衫子,就是一双大眼睛总是流漏出悲哀的神色。我记得结婚当天二婶还给我吃了两颗糖,家里来了几个亲戚邻居,放了一挂鞭炮,简单的吃了一顿擀面条,算是明了人,他们就那样结了婚。
有一天,二婶正在用簸箕簸黄豆,突然就倒在了地上,簸箕撂倒一边,黄豆撒了一地。只见她口吐白沫,脸色煞白,四肢抽搐,把我们吓得不敢到跟前去,还是有经验的邻居说二婶这是“羊角疯”,一会儿就会好的。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后,二婶醒来了,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还不时地自言自语。
二叔知道后,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邻居说,让二叔带二婶到省城里瞧瞧病,说不准能看好,二叔反倒问得人家不好意思:“你借给我钱?”
结婚两年后,二婶生了个儿子,儿子倒也白净,就是瘦弱不堪。一家人脸上有了几分喜色,日子过得清贫,倒也顺畅。
他们的儿子不知不觉就四岁了。腊月的一天,天阴沉沉的,冷的渗人,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二叔早早的去给人家做木工活儿了。二婶在家带着儿子在炕头的火炉边烤火。谁知犯病了,滚到火炉里,醒来是身上已是血肉模糊,孩子只是站在一边,哭个不停。
春天刚冒出头,河边的柳树发了芽,鸭子自在地在水中嬉戏,山上也青翠了,屋后的望春树开出大朵大朵白色的花。二婶死了。二叔一句话也不说,神情黯然,只是自顾忙着办理后事。二婶去世以后,二叔再也没有续弦。
九十年代中期,木匠活已经不吃香了。自动化代替了手工制作,家家户户都在城里定制购买新式家具,二叔的活儿渐渐的少了。同村的木匠们纷纷转行,到城里学起了装潢,不到二年,就在村里盖起了二层小洋楼。二叔还是在他两间阴暗的土房子里坚持着他的木工活儿,像四五岁的孩子专心地搭着他的积木城堡。
一次暑假我回家,见到二叔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斧头在他手上上下翻舞,木屑四处飞溅。他在做小板凳。
我就问:“二叔,你还在做木工啊?这板凳卖得好吗?”
“好个球,一年只能卖出去十来个,也不值钱。”
“二叔,你咋不去改行搞装潢啊?你有这么好的木工底子,肯定能挣到大钱。”我试着问他。
他没看我,抽了一口纸烟,慢慢的吐出烟雾。
“我不想去。”隔了半天,才缓缓的说了一句。
我就再不敢说啥了。
十多年过去了,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洋楼,二叔还住在那阴暗低矮的两间土房里。这房子被洋楼包围着,就像二叔站在高个子的人群中。
二叔被包围着,吞噬着。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