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独去父亲坟上烧纸。在祈祷时我感觉到奇异:纸灰不再漫天飞舞,紧缩一团,十分凝重,火光不再由亮变暗,而是愈加明亮,我身体越来越小,完全被明亮淹没。依稀看到一个硕大的圆盘,中间开一方洞,我被一群翅膀上画着“-100”的彩蝶扭住,从方洞旋了进去。尽头是生我长我的窑洞,是父亲。父亲仍是生前的模样,大半个身子被写着“公”字的符压着,我想除去这些,救他出来,被什么隔着无法靠近。父亲在挣扎,手在挥舞,竭力的喊“我要吃白面,还我的车,还我的钱匣子!”… … 当我清醒时,已躺在老家的坑上,嫂子告诉说“你上坟时昏倒在火堆上,是村上疏苹果花的人把你抬回来的。”
父亲已去世35年了。那年芒种日,生产队将早熟的麦子收割晒干磨面,决定第二天分给社员,让大家吃饱开镰收麦。听到这个消息,包括父亲在内10个月没吃麦面的全家很是兴奋。乐极生悲,傍晚,患有高血压的父亲突然一头从炕上栽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是脑溢血没救了。由于“三夏”在即,第三天就仓促入土。最使全家人难过的就是父亲没吃上白面。
解放前,我家三代同堂,有14口,8亩旱地;人老几辈住在被村上放弃的土壕中,4孔窑洞,3间单背厢房。到了父辈人丁蛮旺,锅碗瓢盆叮当响,日子在村上倒数。
贫穷像一张网,困了我家几代人。主一家沉浮的父亲明白家底,立志冲破困网,填平穷坑。从年轻时起,他就不断闯荡,不断折腾,在关中各地赶场子当麦客,在油坊当学徒,在渭河南当长工,在泾阳租地种棉花,… … 壮志未酬,土豪依旧。到了28岁,又开始学木匠手艺。由于天资好,2年就出师,各种活难不住,小到桌椅,大到棺材马车。
父亲有一套在当地看来很有创意的计划——曲线连环救家。就是家里人种地,自己在外面做木活,攒足了钱置马车,跑运输挣更多钱,回头再买地盖房给儿子娶媳妇。
财富之神爱勤劳的人,更爱有政治眼色的人。父亲的计划只有经济意义,而无政治远见,社会的变迁打碎了他的梦。干木匠活的确比种庄稼的收入来得快来得多,到1948年便攒了一笔在家史上从未有过的钱。心重的父亲又眼红利润更高的拉脚(运输)生意,准备倾其所有置马车跑运输。当时村上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劝“现在时局动荡,拉脚生意有风险不要做,你儿子多,将来都要结婚,还是多盖房子稳妥”。父亲对拉脚着了魔,根本听不进,拿出积攒的钱,卖掉3亩地,借了50元,凑200多银元置了一辆车一牛一马,开始跑运输。不出两年,车、牛、马都被农业社没收了,只给了60元纸币(相当于10几个银元)。父亲发了疯,吐了三天血,骂了三天人。那个曾劝他的人叽讽“不打勤,不打懒,只打那个不长眼。”父亲赌咒“该死的农业社,这个蛇(社)迟早要被龙(农)捏(业)死!”
重创会使人倒地,也会让人腾跃。尽管入社时挨了一闷棍,父亲的精神没有垮,他在自责和赌咒中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由于对农业社有成见,他不愿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更看不上那10个工分,一有机会,就挑起木匠担出外做木活。50年代后期,公社就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按理父亲是不能出外干私活的,但我家是村上最困难的户,人口多孩子幼,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加上6个光葫芦(男孩)将来要娶媳妇。生产队和多数社员出于同情,便默许父亲外出,每月象征性的给村上交钱。为了掩公社耳目,规定只能昼伏夜出。
在致富兴家上,父亲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上帝,更不相信“公家”。社会环境的不利,致富路子的狭窄,使父亲把钱财看得更重,几乎成为他生命的全部,因此成为全村出了名的守财奴。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砖头般粗糙,但很结实的铁匣子,装进钱上把锁,日夜枕在头下,出外时就藏匿在谁也找不见的地方,钥匙连母亲都不给。当母亲给他要钱时,他取钱的神态和动作,是我在别人那里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反复抚摸铁箱,磨磨蹭蹭开锁,脸上一阵阵抽搐,然后抖着手打开裹着数层的钱包,背过身去点三遍,最后才颤悠悠的交出来。末了再加一句“甭忘了剩下,还要给娃娶媳妇呢!”在父亲眼里,这样取钱花钱的动作才是最美丽的。
那年父亲已是52岁,常年干木活,身体还算硬朗。一日,他帮村上伐树,有一根长约7尺、水桶粗的湿木头,足有160斤重,两个青年人半天抬不到架子车上。生产队长急了脱口道“只要谁能把这木头一口气扛回家去,就归他!”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应声。父亲问“此话当真?”,队长藐视说:“当真,不反悔!大家作证”。在一片唏嘘声中,木头被众人抬到父亲肩上,他不敢歇脚,一步一蹒跚的走了一里地,扛回了家。当即吐了一口血,倒在了床上。
我不知是没经过风雨琢磨还是什么原因,和父亲天性不同,小时候贼大方,不管钱多少,逮住就花光。我是六兄弟中的老幺,父母比较偏爱,从没下手打过我,但有一次例外。我向父亲要钱,他不给,我顶嘴“不就是一张纸纸吗,又不是你身上的肉?”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厉害。激怒了的父亲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你这话比割肉还痛,败家子!”从此,我慢慢的懂得了父亲的心,不再乱花钱。
父亲时运不佳,老赶发财的末班车。就像别人戏谑的那样:贩猪时羊快了,贩羊时猪快了,猪羊一齐贩时,牲畜起瘟疫了。父亲非常敬业,木匠活又精又巧,特别是做耕地用的木犁是一绝,在礼泉、泾阳、三原一带名气很大,人称“犁神”。他做的犁,牛拉起来很利索,人扶起来特轻稳,甚至脱手后三丈不歪不倒,其中的秘诀别的木匠无法模仿。70年代以前,众多生产队踏破门槛请他做木犁。父亲的手艺和名气使他挣了不少钱,钱匣子也一天比一天重了。后来拖拉机、铁歩犁、播种机的出现,让他的活少了,钱不好挣了。这时他又骂机械化和拖拉机。
父亲嗜好钱财,更重名节、忠艺德。听母亲说60年代秋,全家人饿得实在不行,她晚上摸了生产队一篮子嫩包谷,给孩子们煮着吃,为此父亲大发雷霆,骂了她半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许多饥民都趁夜偷抢地里的庄稼,我家离村较远,不在夜巡队的视野内,但父亲一直禁止家人做这些事情。
父亲经常教导我们“要学发财的手艺,不练做贼的功夫。”我上高中时,父亲已年愈70,木活干不动了相传手艺,但兄长没一个愿学。每到放假,父亲便勒令我跟他担工具、学手艺。他干木活像拜神一样虔诚,不许丝毫的做假与马虎,其认真让我这个学徒挨了不少骂。那时我们转村干活,管饭每户轮流,父亲干活虽巧,程序却太死板,不完成一个单元,不许人叫他吃饭,往往因此与饭主人闹得不愉快。他像爱孩子一样爱自己的作品,对第一次做过的犁,第二次去必作检修,凡遇上风吹雨淋而变形生锈的,他敢当面骂那些乱放家俱的队长和社员。我说“坏了,咱再给他做新的,再挣瓜怂的钱。”他骂道“屁话,这不坏了我的名声!”
超极限的淘金挣钱,既能尽快实现人的美梦,也能摧毁人的天性和乐趣。父亲后半生似乎明白了这些,不再郁闷压抑,精心做两件事:一是继续干活挣钱,二是播传闻讲段子,虽没上过一天学,却有一肚子无字的“文化”。由于常年在外面跑,进过城、看过戏、听过书、传闻过许多奇人异事,父亲在干木活时是忙人,回到村上就是闲人,从不干家务和生产队的农活,专爱扎人堆、找乐子。他在那儿出现,那儿就会有“人圈”,成为文化的“亮点”。他把外边的见闻编成故事、段子讲给村上人。父亲的确不负“张大谝闲传”的名声,演讲起来幽默风趣,耐人寻味,说到得意时火飞水溅,土都扬不进去。由于大伙儿的捧场赞扬,使他忘乎所以,谝起来不管忙闲场和,往往影响到村上的活计和家里的正事,为此常遭到生产队长和母亲的训斥,他却改不了。
父亲的内心世界一直是个谜。虽然有见识、有“文化”、有乐趣,但对时事政治却不屑一顾,他从不参加生产队开的会、不参加选举、不听广播、不评论国事。后来我猜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因吃了改朝换代的亏,恨政治、恨搞政治的人,二是他拒绝“红色”教育,怕动摇自己“发财致富”心志。我们兄弟从小受新社会培养,红旗呵护,“主义”陶心,大都成为激进分子(至父亲去世时已有4名共产党员),坚持社会主义和集体致富的理念,看不惯他保守狭隘、贪财发家的小农经济思想和逆反“正统”的立场。因此,从50年代至73年父亲去世,我家一直存在着两种信仰、两条“路线”的斗争,甚至影响到父子感情。由于父亲从不吃“说教”那一套,我们企图通过“红色风暴”赤化、改造他、始终没有成功。他从不与我们辩论,我们却穷追不舍。每当被逼急时,他只用一句话噎人“你们有本事就别花我的钱,你们相信集体就叫生产队给你们娶媳妇吧!” 受到嘲弄的我们,却无法反驳。
父亲一生心无旁骛,拼命挣钱,但在临死前,仍没有把那钱匣子填满,带着遗憾走了。直至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才逐步认可了父亲的信仰和行为;当兄弟们一个个订婚结婚急需钱时,我们才体会到父亲的苦衷,感到那钱匣子的亲切。
俗人画家早已勾描出人走向暮色时的形象——爱钱,怕死,没瞌睡。我已进入“知天命”之年,是工薪阶层,半生为争官、赶时尚、买房子、子女上学、子女结婚,时常感到钱少的压力。记得头一次坐飞机,别人都默祝平安,唯我希望快快掉下去,就可以得到我一辈子都挣不来的30多万元的赔偿,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老之将至,我才认识到“过去”的可笑,日益嗜爱属于我的“钱”,更加怀念父亲。
那个昏倒的清明节后,我在父亲遗物中找见了那只铁匣子,照原样克隆一只,在原匣里放进写有“自由超脱”的符,埋进父亲的坟里去。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