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儿

一

“妈妈，我……渴……”

鲤儿话没说完就晕了，鲤儿妈瞅着怀里的孩子，只能长吁短叹，低头凑近孩子脸庞，希望自己的舌头能滋润他干裂的嘴唇。六七岁的孩子逃难似的日行百里，没沾一滴水、没进一口食、没歇一口气，能不渴、不饿、不累、不困吗？坚持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快！给鲤儿喝。”鲤儿爸一路连拖带拉，早已累得趴下，顾不得踹气，赶紧递上葫芦壶。

“能喝吗？”鲤儿妈快速拧开壶盖，对准鲤儿嘴倾倒的的瞬间又迟疑了，问道。

“还啰嗦啥？这是秧田里的水，山上流下来的，没毒！”鲤儿爸使尽全力回答完，脑袋也耷下了……

二

鲤儿一家原本幸幸福福，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爸爸是村里有名的游泳健将，妈妈是方圆数一数二的美人儿，鲤儿更是遗传了爸妈的所有优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特别是那副天生的美妙歌喉，简直绝了，一开口，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放下手里的活儿，静心倾听，久而久之，鲤儿的歌成了整个村、整条河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大姐姐你呀快快来，小弟弟你也莫躲开，手拉着手儿，唱起那歌儿，我们的生活多愉快……”这是鲤儿最爱唱的歌。几乎每晚鲤儿家都爆满，晚会结束时不加唱两三首，七大姑八大姨是绝不会顺顺当当离开的，不过，这样也好，迫使鲤儿不停地努力加倍学新歌，脑子、肚子尽装歌曲了，连最近最时髦的大妈广场舞“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鲤儿都不在话下，几年下来，名气比他爸妈还大，村里乡亲都说他将来准能跳过龙门腾跃成龙。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自从村头挖山开矿，整个村变了样，尘土飞扬，河水浑浊，喧闹声、轰鸣声、爆炸声，吵得人心焦麻乱，震得人心惊肉跳。整日里，河床警报此起彼伏，不但要防旱防涝防记者，更要防电防炸防毒药，那些偷猎者，真是丧心病狂，把电线接到石缝里，把偷来的雷管炸药扔到水里，更有甚者，乘警察不备，半夜三更把毒药投到河里，清晨，天空泛出鱼肚白，河面更是一片鱼肚白，那可都是鲤儿的父老乡亲、忠实听众、铁杆粉丝啊。

村里再也听不到鲤儿的歌声了，鲤儿哪有心情唱，哪儿敢唱？藏都没处藏，还敢出声？不要命了！村里的男女老少也都哪儿有心情听，都在想办法东躲西藏避难呢。

迁移！唯有迁移，否则，不是被淹死就是旱死，不是旱死就是电死，不是电死就是炸死，不是炸死就是毒死，总之，一个字：“死”。

其实鲤儿一家还不是最先逃亡，他们实在不愿搬走，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熟悉呀！村头龙潭，那是赶集、唱大戏的地方，可如今成了死水滩，臭虫肆虐；鲤儿最爱和伙伴们捉迷藏的石头城，炸没了，硫磺满地；那片竹林，折的折，倒的倒，奄奄一息，鲤儿刚想去道个别，被爸爸一把拉住，定眼一看，竹林里蹲着两个黑衣钓鱼人，那鱼竿不就是折断的竹子吗？可怜的竹子姐姐虽然有腿有脚可不能动，任人宰割。鲤儿为竹子叹息后，忽然觉得自己幸运多了，起码有自由，能天南地北活蹦乱跳，然而，没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谁没事了又愿意背井离乡呢？

三

“妈妈，我……困……”

鲤儿喝了救命水很快苏醒过来，亏得小身板殷实。鲤儿妈安顿好孩子后，赶紧扑向鲤儿爸，这一路鲤儿爸最累，既当侦察兵又当运输车，过淤泥他前托后扯，经街道他机警敏捷，躲过一劫又一劫，硬是保护娘俩冲过一道道险关。

“他爸，你也喝些吧！”

鲤儿爸没反应。

“他爸——”鲤儿妈推了推丈夫。

鲤儿爸还是一动不动。

“他爸，你可别吓唬我啊，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咋办呐？”

鲤儿妈慌了，捶胸顿足，使劲儿推摇丈夫。

“我……没……死”鲤儿爸终于醒了过来。

鲤儿妈转悲为喜，忙递上葫芦壶。

“给鲤儿留着吧，我估摸这儿的水能喝，凑合吧。”鲤儿爸推开壶嘴，不顾妻子阻拦，大口喝起河里的浊水。

“这儿人烟稀少，今晚就在这儿歇息吧。”鲤儿妈探出头四周警惕地张望后，征询丈夫意见。

“就这儿吧。”其实这里并不是最佳宿营地，鲤儿爸凭多年与捕捞者斗争的经验，明显感觉到，但他没办法，他早已筋疲力尽，整个身子都散架了。

夜，静得瘆人，鲤儿妈不敢大意，自然担当起哨兵职责。想着这几天的艰辛、惊险，“噗嗒噗嗒”直掉泪。

她们要迁到汉江，听人说那儿是长江最大支流，是中国十大宜居小城，那儿石质细腻，石形奇异，石纹鲜明，石表清新，这可都是鲤儿的最爱呀！那里还有鲫花儿、红尾巴、镰刀皮……特别是桃花水母，那可是众所瞩目的“水中大熊猫”，高贵典雅，气质非凡，将来和他们生活一起，那是多么幸福啊！想到这儿，鲤儿妈破涕而笑，楼着鲤儿小声哼起了《映山红》：“四

   “轰——”

一声巨响，鲤儿爸一个激灵弹起，抱起孩子扯起妻子箭一般冲出爆炸圈。

“你们还有王法吗？不准炸鱼不准炸鱼，还炸？盯你们好多天了，走！到派出所接受处理。”

身后传来警察严厉地叫吼。“这帮刽子手，该！”鲤儿这会儿和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撕碎胡汉三猪一般嘴脸一样，幻想一刀砍了这些非法捕捞者，然而，他太渺小了，小得逃不出人家的手掌，只能寄希望于法律和警察。眼睁睁地望着从上游漂下的同伴尸体，鲤儿伤心透了：“警察叔叔，你们早点儿抓坏蛋呀！”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着实恐怖，鲤儿娘俩这会儿还缩作一团，身子也抖得像筛糠一样。“别怕，别怕，有我呢！”鲤儿爸搂过娘俩，不停安慰，想让娘俩喝口水压惊，一模口袋，葫芦壶早丢了。

“血！血！”鲤儿眼尖，镇定后猛然发现爸爸身上流血。

“啊？他爸，怎么了？”鲤儿妈定眼一瞧，天哪！鲤儿爸肠子都出来了，这肯定是刚才炸的。

缝合！必须立即缝合！不然……鲤儿妈懂点儿医术，不敢再往下想，可这荒郊野外，哪儿寻针线麻药呢？

“这儿水还清，应该有鱼。唉！好几年都钓不着鱼啰，政府关闭了那害人的污染工厂，好多了！”鲤儿妈正心急如焚，岸边传来说话声。

“哎，你用的啥鱼饵？”

“这回下血本了，三个海竿儿，酒泡小麦粒！不信钓不上。”

针、线、麻药不是送来了吗？鲤儿妈决定冒险，“虎”口夺“药”，哪怕自己死，也不能让鲤儿爸……

“看好爸爸。”鲤儿妈小心翼翼悄声无息地在三个海竿下迂回，鲤儿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妈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鲤儿妈瞅准机会就是一口：“咔擦！”——线断了。

“呵，这儿鱼厉害得很！线都咬断了。”

“哈哈，有门儿！今天准能钓上大鱼，重换个丝线，再换个大蚯蚓！”

鲤儿妈顾不得岸上说什么，赶紧将鱼钩上的酒麦子取下来，给丈夫实施缝合手术，只能这样就地取材了。

“妈妈，我……去放哨。”鲤儿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瞧见酒麦子馋得要死，本想说“我饿”，话到嘴边，改了，多乖的孩子，他知道那是给爸爸救命的消炎麻药。

缝着缝着鲤儿爸呼吸急促起来，“我……怕是……不……不……行了，你、你……照……顾……”

“不！会好的，会好的！一定坚持！坚持！”鲤儿妈努力克制发抖的手，抑制情绪不要眼泪流出来，继续缝合手术。

“别……费劲，我、可、能、中、毒、了。”

可不是吗？鲤儿爸浑身青红，明显的中毒症状，这一路历经矿区、化工厂、居民小区，唯一的葫芦壶干净水都让给鲤儿娘俩喝，他喝矿区水、工厂排污水、小区管道排泄水，能不生病、中毒吗？鲤儿爸原想凭自己健将的体魄会扛过去的，看来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那些污垢。

“爸爸——”鲤儿早已泣不成声。鲤儿现在能跳两米多高，爸爸说教他绝招就能突破三米大关，跃龙门绰绰有余；爸爸还说到了汉江还要带他到首都北海公园、十三陵水库、颐和园、八达岭旅游……“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鲤儿情不自禁地抽泣着给爸爸唱起了妈妈教他的歌。

突然，一只肥大的蚯蚓横空出现在鲤儿嘴边，馋的他舔嘴唇咽口水，忘了唱歌，忘了悲伤。

“别上当！”鲤儿妈把鲤儿搂得更紧。其实鲤儿三岁时就知道那是陷阱、糖衣炮弹，鲤儿妈、鲤儿爸、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姨八大姑都不止一次地叮嘱过他。

鲤儿爸这会儿似乎清醒了许多，脸部有了血色，双眼有了光泽，死死盯着那肥肥的、嫩嫩的、鲜鲜的、红里透着褐、褐里泛着光的大蚯蚓。

“鲤儿……听……妈妈……话……”鲤儿爸突然一个鱼跃，咬住了垂到眼前的鱼钩。

“鲤儿，接住！”

蚯蚓，肥大的蚯蚓！鲤儿一把按住。

“哈哈！上钩喽——上钩喽——”岸上钓鱼人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庆贺开张。

 “咦？这鱼咋这么瘦，骨刺都快戳穿鱼皮了。呀！身上还缠着线，莫不是咬断我线的那条？”

“得了吧？别挑三拣四的，我还没钓一条呢。”

鲤儿爸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临死拼命纵深一跃，在钓鱼人提钩的一刹那，吐出鱼饵，为鲤儿娘俩争取到宝贵的食物，自己自然被鱼钩钩走了。

“爸爸——”

整条河回荡着鲤儿娘俩歇斯底里的嚎啕哭诉，震耳欲聋，当然，岸上的人是听不见的，他们继续平静地钓他们的鱼。

五

鲤儿爸就这样走了，鲤儿妈不敢耽搁，强忍悲痛，把丈夫用生命换来的食物，分段装到竹筒里，赶忙上路。

之后的行程再没遇到先前那样的险阻，一路顺风，在端午节的前夜，他们游进了朝思暮想的汉江。

“汉江——我来了！”鲤儿在心里大声吼叫，眼泪夺眶而出。

为纪念屈原而举办的龙舟节，好像成了欢迎鲤儿娘俩的晚会，尽是鲤儿喜欢的节目：抛粽子、抢鸭子、赛龙舟、歌咏比赛……鲤儿大开眼界，高兴得不时探出头来，和新认识的伙伴儿们在剧场里自由穿梭。

这不，刚认识的大红尾登台了：“天是那么豁亮，地是那么广，情是那么荡漾，心是那么浪，歌是那么悠扬，曲儿是那么狂……”唱的有模有样，逗得场下伙伴们跟他一起嗨起来：“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那都不是事儿，是事儿也就烦一会儿 一会儿就完事儿……”唱到“倍儿爽！爽爽爽爽……”台上台下约好了似的全都伸出双臂随着节奏伸展摇动，晚会真是高潮迭起。

“下面有请新来的小朋友鲤儿为大家演唱歌曲。”

鲤儿实在没想到有自己的节目，主持人桃花水母还点自己的名儿。

“鲤儿刚从乡村来，有些害羞，大家热烈鼓掌，再次欢迎小歌星鲤儿上台，好吗？”

主持人桃花水母热情鼓励，台下齐刷刷响起有节奏的掌声和呐喊：“鲤儿，来一个！来一个！”

虽说鲤儿在家乡天天唱歌，也算是久经沙场，可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怯生生上得台来，音乐一响，鲤儿乐了，是自己最拿手的《哇哈哈》，肯定是妈妈专门为鲤儿点播的，于是，鲤儿随着现场乐团伴奏，深情饱满地唱了起来：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大姐姐你呀快快来，小弟弟你也莫躲开，手拉着手儿，唱起那歌儿，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好事接连来，躲都躲不过，鲤儿这原汁原味儿原生态嗓音，一炮打响，一夜成名，一下子从小村有名歌手，成了汉江人人皆知的新人，娘俩甭提多高兴，接下来用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把个汉江城游个遍，什么水西门、一桥二桥三桥四桥、老东门儿，什么凉皮儿浆水面、混沌儿蒸盆子，逛够吃个够，就这，没完！好事、喜事还在后头呢，心连心艺术团进京汇报演出，鲤儿也在其中，是全团年龄最小的演员，还是压轴的呢。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去北京，也就是说他马上能真的去首都北海公园、十三陵水库、颐和园、八达岭旅游了?能看到天安门、能亲自看到升国旗了?鲤儿娘俩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一起数起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爸爸……”鲤儿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鲁冰花》里的歌词，唱着唱着哭了，鲤儿妈赶紧搂住孩子：“傻蛋，该高兴呀！”

深夜，鲤儿妈悄悄掏出鲤儿爸的照片，久久凝视，她不知该笑还是哭，反正笑也罢哭也罢，眼泪都是刷刷掉。鲤儿闭着眼其实也没睡，他在盘算着旅游的路线，怎样用最短的时间逛最多的景点，然后做一件有意义的大事，嘛大事？这是鲤儿的秘密，他还没告诉任何人呢，那就是：他一定要到水利部伯伯和环保局叔叔那儿说说家乡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