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守护者——游走在木桐沟里的“魂”
陈敏
人走了,心犹在
来木桐沟之前,总以为这里到处长着木桐树。其实不然,山上山下似乎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木桐树,只长了密密的毛栗树、橡子树和槲树。一进沟口,绿意和凉意一起袭来,感到身体里的那些死了的细胞都活了过来。
木桐沟并不遥远,属秦岭南麓余脉地段。出了城,驱车三十分钟便到了。
木桐沟也不深,但却狭窄,植被很好。不过,车道刚进村就突然被一条河拦腰隔住,一条沟顺着山的走势延伸成了一个村落。
村口有一片水竹,瘦而长,密密麻麻的地挤着,和其他树木混杂在一起,并不起眼,而在沟右边的向阳地带,是一摆整齐并挂了锁的平房。平房前后,全是柿子树。树上结满了红红的柿子。
人走树在。柿子树火红一片。一些红嘴鸟在树上悠闲自地享受着柿子的美味,见了人不叫也不飞。
树下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全是城里人的装束和打扮。两个女人在树下挑最大最红的柿子往包里塞,两个男人蹲坐在树杈上,也不动手。我们走了两小时的路,只碰见一个在地里劳作的老人和两只长相一模一样的狗。
一把锄头从路下伸出来,直直地挂到我们跟前的石板上,同时伸出一双瘦手,一张黑而红的脸。那是一张微笑的久经太阳炙烤过的脸,透出淳朴与热情。
那把锄头刚刚锄完一块菜地,涧下那块刚翻过泥土的地可以作证,它还冒着咝咝的土腥味。
锄头的主人身子一闪,就站到路的中间。他微笑着,问我们吃了没有,到屋里歇会儿。
那张始终微笑的脸,着实热情,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家就在路边,这是他曾经住过的老屋。他说他虽然搬到了村外宽敞地带,房子里有自来水和各种家电,但人搬走了,心却依然留在这里,过不了几天就得回来游一遭,不然,心里憋闷。
一颗巨大的核桃树几乎遮住了半个屋场,从阳光中走进去,顿觉进入了一片清凉的世界。
男子56岁,从面相上看远远超出了这个数字,但步履轻快,一看就是常年行走的人。他从屋檐下搬来几个凳子让我们坐。
于是,我们之间的对话又一次开始了。
村里的人全搬进了村外宽敞的房间了吗?
全搬进去了,搬进了“新农村”。可我就是住不惯。去年在县城的一个建筑队里搬砖,突然犯了夜游症的毛病。好好的人,到了夜晚说跑就跑了,在大街上游逛。后来,老板知道了。老板是个随和善良的人。他说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四处游魂,白天脑儿重,咋干活呢?老板就把我叫去,多付了一月的工钱,劝我回家治病。我就卷铺盖回来了。回来后没有回新屋,鬼使神差地径直走进了老屋,一进门,打开窗,朝外一瞅,瞅见我爹的坟上重重地压着一根木头,那是我走时,不小心遗落在上面的一根檩,走得太急,忘记拿掉,把我爹压住了。爹怪罪了。他指着紧挨在房后面的一座墓堆给我们看。
这里,在老式村落的原址上,各家各户的前庭或者后院,最醒目的地方都安置了一座座高高凸起的坟冢,坟冢距离房子只有数尺之距,有的几乎就在窗户底下。
这里面躺着你的什么亲戚?我指着他房屋右边的两座坟问。
这是俺爷,那是俺婆。
后来还梦游吗?
那根木头挪掉后就好了,不再梦游了。
他瓮声瓮气的话音即使响在有阳光的正午,听上去也森森的,不过从他的叙述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木桐沟的人具有与生俱来的道家血统,在他们的理念里,生和死没有过于明显的分界线,而且还有着相同的世界,只是一个立着,一个躺着;一个行走在阳光中,一个隐居于地下;忙碌的时候,他们各行其事,互不打扰;闲暇的时候,站立着的人便围坐在躺下的人身边拉拉家常叙叙闲话。
张三魁和他的老妻
张三魁,61岁,会点木匠活儿。十年前来桐木沟做了上门女婿。他娶了一个比他大11岁的妻子。如今,妻子已经72岁。他亲切地唤她“老妻”。张三魁对老妻百般温顺,他说他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他认为过日子比金钱更重要。他像农民守护土地一样牢牢守护着自己的爱妻。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妻也不大适应安置点居民区的生活,尽管她让张三魁在新居楼区狭窄的阳台上里种了一些从老宅移来的桂花树和爬山虎。她依然怀恋有山有水的地方,怀念她老宅的猪圈、红薯窖以及露天的茅厕。
61岁的张三魁身板硬朗,皮肤黝黑,泛着古铜的颜色,身上散发着太阳的味道。他带着老妻去老宅种菜,见别人门前屋后的菜地荒芜着,也就顺手撒些菜籽。
被搁置的老屋的主人不管在外面混得好坏,总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时时节节都会回来一趟或几趟。老远看见自己家门口长着一哇绿油油的青菜,在外流荡的游子们此时心里都会一阵温暖。
喜欢种菜的张三魁和老妻常把新摘的香菜、葱,辣椒带回来,送给新识的左邻右舍们吃。菜儿青青,散发了丝丝清气,无染的幽香如同良药,能够治愈各种思乡的病痛。老两口还把多余的蔬菜放在路旁,任人随意去拿。但谁都不会去白拿,拿了菜的人,都会自觉的往菜堆旁放下一些零钱。
张三魁带着老妻种菜的故事在桐木沟很有名。他们被记者拍摄过,写过,上了电视和报纸。
这次,我们见到的这对少夫老妻没有种菜。他们正在一棵树旁边修缮一个破庙。说他刚完成了一件善事,城隍爷的庙让雨下塌了,没人管,他花了200元钱,盖了一间草棚,才让城隍爷免遭日晒雨淋之苦。他说话时,有一种自豪感,神情有些激动。直到最后,他的话越说越快。他说城隍爷是二十年前从城里请到山里的神,可近些年,村里像样的人都跑出去了,老爷就被冷落了,庙也塌了,城隍爷暴露在风雨地里,这不,城隍爷怪罪下来了不是,村里在外打工的人一连出了四起车祸,死了七个,伤了八个。有后沟曹家的两个,西坡刘家凹死了四个,还有阳坡的一个寡妇。说话时,他有点自言自语,却有感染力,让人感到空气里弥漫着阴森森的因子。
城隍爷是冥界的地方官,职权相当于阳界的市长。他本该是城里的神。我调侃了一句:你们把城隍爷请到山里来,不知道他能否适应这里的生活?他嘿嘿一笑:管他哪里的神,乡里人不讲究,只要灵应,啥神都敬哩!又说这半年,他放下手里的活儿一心一意照看城隍爷。他说这神好请难送,一旦请了,就不能送走了。他朴实的脸上洋溢出一股虔诚的敬意。
那个他们俩搭起来的、为城隍爷遮风挡雨的庙的确有些简陋,事实上,它只是用四根木头撑起来的草棚,一大块红布,绕着城隍爷的身子缠了好几匝,被带子捆绑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城隍爷的脸和头。
真是委屈了城隍老爷!而他说他甘心情愿放下其他活儿默默守在城隍老爷身边,和老妻住在曾经的土屋里,吃着有盐没油的饭菜。在他们心里,如果有一种力量可以与大自然相提并论的话,那一定就是城隍老爷。
我属于宿命论者,喜欢走近有神的地方。
怀着虔诚之心,我在供桌上放了些零钱,并默默退出简陋的草庙。
刚退出,一个女子就进来了。她是被一挑子毛栗扯进来的。狭小的庙舍,那担黑中透红的毛栗格外鲜艳。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弓起脊背,双手狠狠撸了两捧笼子上面最红最大的栗子,给城隍爷供上。其余的又挑上了她柔弱的肩。她还要挑将近五里路,才能到沟口,那里有一个小商贩设的收购站。
我们问她毛栗卖不卖,她说还卖啥呢,既然你们来了,就自己去山上捡去,从树上里落下来的毛栗子多得去了,草丛里随便捡都能捡到,落下来的毛栗全让松鼠吃了。
她说的没错。路旁边,草丛里随处可见一粒粒颗粒饱满的毛栗。
想到这些坚果是小松鼠们过冬的口粮,我们都不忍心去跟松鼠抢食,各自捡了几颗便收了手。
老穆和他的狗
两年前,老穆和他的儿子们搬出去的时候,放着鞭炮,欢天喜地的,可没出一年又悄无声息地搬回来了。他搬回来完全是为了他的狗。
老穆家住沟口。门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有桥,过了桥就是国道,交通便利。
和邻居一同搬出去的老穆一开始还算走运。他挤进年轻人群中去一个建筑工地搬砖,可脸上的老相被老板一眼识出。老板问他多大了,他说58。老板笑了一下,没拒绝他,还交给他了一份轻松活,让他看工地大门,但需要一只与之相伴的狗。
老穆乐得将大腿“啪”地一拍。他家里正好有一只名叫“虎子”的狗。
老穆当晚就把虎子拉来了。
虎子聪明伶俐,除了不会说人话,人的任何心思它都能估摸出来。
建筑工地人流熙熙。虎子完全能分清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也能辨认出人的好与坏。它和老穆在建筑工地待了一年,工地里一根针也不曾丢失过。
转眼到了春季,开发区来了一只“打狗队”,所有大狗小狗均被列入绞杀之列。老板找到老穆,说,城里不让养狗了,最近正在扑杀呢,你最好把虎子藏几天。老穆连夜将虎子带到郊外的一个朋友家,说先让虎子躲一阵子,朋友满口应承。
老穆和老板都没料到,当夜,建筑工地就失盗了。损失惨重。老板抓耳挠腮,想着也不该怪罪老穆,叹了几口气,转头驱车走了。守偌大的建筑工地,老穆有十双眼睛也看不过来。老穆晚上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闭。打狗风声呼啦一下便过去了。老板又找到老穆,说,让他把虎子拉回来,还鼓励他多养几只并增加了狗的伙食费。老穆立即去到朋友家拉狗。
朋友二楼阳台上,一张看上去有点眼熟的狗皮醒目地抻在那里。老穆老远便认出那就是他家的虎子。朋友尴尬得不知所云,连忙东拉西扯打岔,热情地拉老穆去家里喝酒。
“你把我虎子给吃了!”
老穆的腮帮猛烈地抽搐,顿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猪狗牛羊还不够堵你的嘴,偏吃……”说着说着就提高嗓门:“你乖巧麻利聪明懂事胜过世间千千万万男男女女为何偏偏托生个狗我的虎子啊我的乖狗狗……”
老穆大声哭起来。
老穆一蹶不振,回到厂里就辞工了。
他到宠物市场高价买了一只和虎子在外形和性格上都极其相似的狗狗,还继续命它名它为“虎子”。
说话间,虎子摇摇摆摆地跑了过来,估计是听懂我们的谈话了。我问老穆虎子咬人不,老穆说:不咬,你打它,它都不咬。
老穆的房子朝东,一大早就能迎接初升的太阳。房子四周的围墙壁上都留有墙洞,供小狗小猫随意进进出出。
老穆说人和人打交道实在难,你要注意说话的方式,说了前句还要看着对方的脸色,考虑后半句该不该说,跟狗在一起就不同了,狗能让你完全沉浸在快乐中。最后,他补充说:养狗能让人长寿,一个养狗人绝对不会得忧郁症。
如今的老穆不再打工,他说过些日子他就要收留一批朋友解救出来的狗狗。他准备守着老宅,伺弄菜地,养猪喂鸡,和虎子一起享受现实的安稳。
老穆的选择其实一点都没错。即使在集中安置点,公路两旁的人家也都关门闭户,偶有门开着,也只见老人和孩子。
后续
离开木桐沟,回来的路上,我想象着十年二十年后,还会有锄地人、张三魁、老穆这样家园守护人吗?他们是不是最后几位木桐沟人?
(责任编辑:贺晓祥)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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