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若要问我对家乡什么记忆最深刻?我会毫不含糊回答:桐子树。 家乡渝东一带种植油桐树的历史较早。元代时,万州按抚使王师伦作的《过木枥山》一诗中,就有“山半桐花点客衣”的诗句。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万州桐油产业曾经在全国乃至世界都举足轻重。因此,万州当年被来往客商称之为“桐油之都”。 油桐树,家乡人叫“桐子树”,落叶乔木,树杆粗壮而弯曲,枝条短促而茂盛,叶片宽大而厚实。记忆中,家乡的山坡上、沟渠旁、水塘边、房舍后,到处都有一根根、一排排挺立的桐子树。
每当春回大地、生机勃发时,家乡的桐子花就要开了。一场春雨飘洒之后,漫山遍野的桐子花似乎约好一起绽放,小喇叭似的花朵,粉红色的花蕊,洁白的花瓣儿
微微地泛着红晕,妩媚中洋溢着蓬蓬勃勃的热烈,春风中花朵儿摇晃得山里的坡坡坎坎山山洼洼到处一片灿烂。蜜蜂飞舞,蝴蝶蹁跹,鸟儿鸣唱。我放学回家赤脚走
在乡间小道上,仿佛穿行在花的海洋里,身体每个细胞都浸透着快意与宁静。 等不了多久,一阵微风或一场细雨过后,桐子花开始凋谢,“零落成泥碾作尘”,变成肥沃的泥土滋养树干。此时,嫩绿的桐叶和青青的桐子已立于枝头,在春风摇曳中一天天长大。
夏天暖风一吹,桐叶就长得宽大了,一张张在风里招摇,桐子树绿阴如盖。不知何时,斑鸠在树杈间已筑巢安家,知了也紧贴在叶子背面高声吟唱。这时的桐树林
成了我们儿时的乐园,一群小伙伴在树上藏猫猫、掏鸟蛋、荡秋千,其乐无穷。累了,摘下一片片深绿色阔阔的叶子,既可扇风,也可一张压一张穿成一长串,做出
一顶漂亮的遮阳帽。渴了,用桐树叶做个盛水的杯子,将清凉的山泉咕咕灌进胃里,暑热顿消。 当村庄上空传来布谷鸟叫声时,夏收开始了。生产队社
员将收割的小麦、豌豆、胡豆等农作物晾在桐子树上晒干,然后挑到集体打场坝脱粒。劳动休息间歇,青年男女借着桐树林作掩护,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弄得上了
年岁的社员羡慕嫉妒恨。桐子长到鸡蛋大小时,玉米成熟了,祖母便差我去山上,采摘回一大把新绿的桐子叶,池中洗净后,祖母将磨出的嫩玉米面包在叶片之中,
放进铁锅里蒸桐叶粑。约莫四五十分钟,揭开锅盖,那蒸熟后黄黄的桐叶粑清香扑鼻,满屋飘香,令人谗言欲滴。 秋天的脚步一天天临近,桐子长到小
苹果大表明快要成熟了。这时,生产队长要派人照看,因为桐子是集体的主要经济来源,防止偷摘。当秋霜层层压下来的时候,桐子由青变红,籽粒饱满,摇摇欲
坠,该采摘的时候到了。某个晴朗的清晨,队长站在山梁上,洪钟般的声音从薄雾中传来:“今天全部上山打桐子哟!手上的其他活路一律搁下来。”这既是布置任
务又是命令。不一会儿,遍山就是稀里哗啦的敲打声,男人持竹竿打桐子,女人则用竹筐在树下捡拾。男女之间不时开着肉麻的玩笑,欢声笑语飞过树梢向远处荡
漾。 生产队打桐子那几天也是我最高兴的时段,每天放学回家,我背着小背篓去捡野桐子。只要在石缝里、树枝间仔细搜寻,总会发现有大人遗落的桐
子,谁捡归谁有,队长是不会追究的。当一颗颗辛苦捡回来的桐子堆放在墙角一段时间后,桐子的颜色变成黢黑色,用专门的工具剥开,里面就是桐仁,晒干之后拿
到公社的粮店交售,收购员用锤子将桐仁一砸,以质论价,三毛五毛一斤不等。这钱就成了我的私房钱,除了买纸、笔、本子外,还可买零食,我享受着自己支配金
钱的快感。 冬天的时候,寒风袭来,桐树叶开始枯黄,纷纷扬扬掉落地上。村民趁天气晴好,赶紧收拾那些落叶及枯死的树枝,弄回家煮饭烧汤是不错的柴火。而桐子树光秃秃的树枝干也没闲着,村民挖地里红苕,将红苕藤挂上枝头,等干枯后拿回去喂养牲口。
村里腊月喜事多,姑娘出嫁家里再穷父母都要置几口箱子、柜子之类的木器,而山上的柏树、松树早在大炼钢铁时就砍光了,只有桐子树到处都有。无奈之下,父
亲喊来女婿,在月明星稀之夜,把白天看准的那几棵标直粗壮的桐子树偷回家,然后锯开用作打家具的装板。等家具做好,再桐油一刷,红漆一漆,鲜红锃亮,喜庆
吉祥。当男方鼓乐喧天前来娶亲时,女方院坝摆放着铺笼罩被、锅碗瓢盆、箱子柜子,体体面面把女儿嫁出,面子十足。 这就是不高大、不挺拔、不张扬、不娇柔的桐子树,在那些年月,与村民生活是何等息息相关。直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桐子树仍然旺盛生长。
后来,随着桐油被其他产品替代,用途缩小,价格走低,桐子树成了乡村弃儿。更为致命的是,基层政府为了农民增收,大力种植柑橘、柠檬,而柑橘、柠檬病虫
危害甚多,需要大量农药防治,这里面有的农药恰恰就是桐子树的致命克星,桐子树只要沾到农药分子,便很快死亡。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乡的桐子树已经绝
迹。我亲眼见证了桐子树由兴盛到毁灭的过程,心里很不是滋味。 光阴荏苒。离开家乡二十余年了,我至今仍常常想起那些不娇不艳的桐子花和不高不
矮的桐子树。每次回老家与儿时玩伴谈起在桐子树上发生的趣事,不由得两眼放光,心中充满了无比欢乐。当触及桐子树不复存在的话题时,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
来,大有黯然神伤之感。原来,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当发现某种东西失去之后无法挽回时,才知道什么叫珍贵。可是,已经晚矣。 啊,家乡的桐子树!你深深根植于我记忆之中,我深深怀念你!
编辑:秦人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