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一 有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事、物仿佛都已熟稔,眼睛变得混沌,心中生出一种麻木和倦怠,连人也会变得傻呆愚钝了。 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不再关注陌生的地方,不再渴望新鲜的刺激,你会发现最熟悉的地方也有很多曼妙的风景;平时身边那些司空见惯的景色,也有不一样的美妙。 校园正对着一道山崖,名义上叫山,其实就是黄河南岸的一道道黄土岭,巍峨嵩山绵延的余脉,土里土气的,却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莲花山。山上有一个不大的寺庙,兴佛寺,远近闻名。
寺庙有多大,过去曾经流传了一句话,“好马跑不出山(三)门”,也不知是“三门”还是“山门”,在这里的方言中,“三”和“山”是不分的,当然也就说不
清楚是三道门还是一道山门。初听这句话,我还以为这个寺院有多么阔大,多么气派。但后来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逗人的噱头,吊人胃口的狡黠。其实这里不过是一个
弹丸之地,不管是三道门之外或者一道山门外,就是百丈悬崖,滔滔黄河。 与兴佛寺为邻十多年了,我却没有发现这座土岭哪一点儿像莲花的形状。空闲的时候,我常常沿一条光滑的小路从山脚绕山腰逶迤而上,爬上悬崖,走进寺庙,随意转一圈儿,踱出来,在悬崖上待一会儿,看斜对岸的绵延邙山,看伊洛河和黄河在这里交汇,浊浪滔滔,缓缓地向东流去。
后来,香客和信徒捐资修建了登山步道,红砖混合泥沙,一阶一阶的,登山方便多了。还加了护栏,再没有听说有人夜半登山抢头香滑下山的了。据说登山的台阶
刻意砌成了三百六十九个,“三”代表佛、法、僧,而“九”为佛教的吉祥数字,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数过。步道两边无非是一些不起眼的荆棘、杂木之类的灌木丛,
自生自灭。但不知什么时候又栽种了两行孱弱的柏树,浓浓的绿为冬日的荒凉增添了一抹生气。 有一种风景,与心情有关。不知是哪一天,我突然发现这里的风景也有不同寻常之处。站在兴佛寺后,看这里群岭环峙,层峦叠嶂,奇峰幽壑,而眼前这座突兀的山岭犹如一株盛开的莲花,那散开的峰峦恰似瓣瓣花片,更有道道青山恰如硕大的片片莲叶,簇拥着一朵出水芙蓉。 黄河岸边,九曲莲花山,清静幽雅,风光无限,恰如一幅秀丽的风景画。这样看着,这样想着,心情也变得豁然,淡然。 莲花,出污泥而不染,通常作为洁身自好的象征;而在佛教中,她的地位更加尊崇。莲花开放于炎热夏季的水中,象征着在烦恼的人间带来清凉的境界;而且,三界众生以淫欲而托生,只有净土圣人以莲花而化身。莲花台上,那些净土佛国中的圣贤们或坐,或站,自是清净而庄严。 登莲花山,进兴佛寺,看莲花宝座,忽然心生一种愿望,什么时候也登上那高高的莲花台,结趺而坐。 二
兴佛寺和普通的寺庙一样,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它所处的位置却与众不同。兴佛寺雄踞莲花山上,欺山压水,霸气十足,而山脚下的滚滚黄河犹如一头驯服的
蛟龙,低眉顺目。而我所了解的佛教建筑很少有建立于山顶之上的。如果说要修行,理应找一处清静的地方,比如附近的慈云寺,群岭环峙,层峦叠嶂,奇峰环列,
清静幽雅,“深山藏古寺”。如果说要弘法,则要建在热闹的地方,就像离这里不远的洛阳白马寺或者开封大相国寺,闹市通衢,“往来车马喧”。佛寺的兴建无非
是这两种目的,而兴佛寺则要另当别论。 兴佛寺始建于明崇祯年前,距近大约三百多年的历史。据寺内的《重修兴佛寺创建配殿山门功成碑记》碑文记载: 兹为往来通衢要路,去大河未远;洪波巨浸泛滥无常,当建兴佛寺于山上,收敛风气,砥中流而过险阻,俾居者有平土之乐,行者无道阻之患。 寺庙、佛塔之类能够镇压得住风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风水先生讲过。我还好奇地翻看他的那本发黄的风水秘笈,依稀记得上面有这样的一句话: “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山岂为风水之止散?盖山之为气,风则散,水则止耳。” 看来,人们当初在这里建寺,一不是为了修行悟道,二不是为了弘法扬佛,而是为了改变这里的风水。 全国各地叫兴佛寺的很多,南朝梁武帝三次出家,隋朝的杨坚、唐朝的武则天都曾大力兴佛推禅,与这里遥相对应的石窟寺,就是北魏兴佛的产物。而明朝崇祯年间佛教并不盛行,名为兴佛,实则名不副实。在这里考究这些,倒有点儿百无聊赖了。 三 任何宗教似乎都需要一种繁琐的仪式。正是这种繁文缛节渲染了宗教的庄严和神圣,而正是在这种庄严和神圣的氛围中,让人感到宁静,慢慢失去自我。
佛教似乎要比其他的宗教更善于渲染气氛。庭院深深,柏木森森,佛号如雷,香烟如雾。信徒们诚惶诚恐中走入高高的殿堂,宛如陷身另一种境地,如水在湖,如
沙在涅,全然失去自我,左顾右盼,惶然,悚然。抬眼怯怯地仰视那庄严的佛像,只觉得自己渺小,立刻低眉垂目,不敢哗然。而旁边站立的缁衣秃头和尚,肃穆庄
重,手敲木鱼,巍然端然。 佛号浩荡而悠扬,木鱼低沉而清越,有了这种强烈的暗示,便会不自觉地调节鼻息,松懈意志,放松警惕,丢盔弃甲。平时或趾高气扬,或飞扬跋扈,或如母夜叉,或如河东狮吼,都要收敛心性,身不由己,两膝酥软,跪向那布包的蒲团。
但在兴佛寺里,我却很少看到完整的拜佛仪式,缺乏正宗,缺少嫡传,有点儿不伦不类。在这里修行的人,没有一个真正的出家僧尼,都是一些暂时离家出来的老
妪,修行或散心,而管理寺庙的主持,也是附近有名望的长者。他们没有受过专门的摩戒,并不懂得繁琐的佛教礼仪,只是按自己的见识和理解安排相应的法事。
他们也有三皈依,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也有受戒,虽然不剃度,但也受持十戒,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等;也有礼拜,也有早参和
晚参,但供养是必不可少的,摆满供果,点燃香烛。当虔诚的香客或信徒跪拜的时候,她们也会高扬佛号,也学那些真正的僧尼一样手中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
有模有样。这些已经足够了,足以让那些前来许愿或还愿的乡村野夫醍醐灌顶。 常有一些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向人宣扬信佛的好处,言之凿凿,不由人不
信以为真。当她们心无旁鹜地踏上三百六十九级台阶,气喘吁吁,内心的怨恨和乖戾早已平息。一级级台阶慢慢化去多日来的愁怨,一切委屈都会烟消云散,回来后
像换了一个人,神清气爽,这自然要归功于佛法无边。其实,她们哪里知道这是大自然陶冶的结果,但没有人能向她们讲得清楚。其实这样迷信也好,一旦说破,便
没有意思了。 她们的子女们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当然也不会横加干涉。经声佛号,暮鼓晨钟,再鹦鹉学舌互相交流一些因果报应、天理昭彰的故事,有鼻子有眼,获得精神上的安慰,这些孤独的老人自然会心平气和,自然要从善如流。
多年来的观察,我发现,来这里的多是年老的妇女,或排遣郁闷,或为子孙祈求平安;多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梦想一夜暴富,飞来横财;也有官员做了昧心事,发
了昧心财,来这里大大方方的施舍,以求得良心的安宁;也有年轻的少妇被家人牵来,羞羞答答的,祈求子嗣。当然,也有什么也贪图的看客或闲人,像我,只为一
种追寻精神上的信仰,或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却是寥寥无几的极少数。 四 兴佛寺香火日炙,蒸蒸日上,与其比邻的校园却日渐式微,这里似乎成了越来越多的乡村农民的精神家园。据说当年学校的选址也经过风水大师的堪验,“宁为庙前,不为庙后”,但这些年来,这里的风光好像全被兴佛寺给占了先。
仰望莲花山,每隔一段时日就有新的建筑拔地而起,飞檐雕栋,金碧辉煌。原来保存下来的大雄宝殿,历经四百余年,虽风剥雨蚀,却巍然屹立,像一位沧桑老
人,睿智而超然。大殿是无梁殿,青砖结构,硬山式小青瓦盖顶,脊饰精美,前后檐下置砖雕仿木斗拱和砖瓦椽头出檐,殿内系砖砌圆形拱顶,俗称"无梁股"。而
殿内佛像赤金贴面,通身金装彩绘,佛像背光,或似船型,或为卷草莲花纹,或为变形火焰纹,这些明代保留下来的佛像倒不失为一件件艺术精品。 这
些年来,兴佛寺的规模不断扩大,大雄宝殿左右两边陆续修建了观音菩萨殿、伽蓝菩萨殿、地藏菩萨殿和苇陀菩萨殿,墙外还建了钟楼。后面有一处倾圯的遗迹静静
地留在那里,再往后经过上书“道法自然”圆穹门,又有三座宫殿拔地而起,依次为三清殿、昆(毗)庐阁和安阳宫。这些新建的宫殿,倒有点土豪样儿,看似富丽
堂皇,五彩缤纷,却缺少历史的厚重和凝练。造型奇特的神像,粗制滥造;花里胡哨的彩绘,笔法拙劣。而香客和信众们全然顾不得这些,他们在意的只是供奉的神
灵。 慕名而来的香客和信众越来越多。平常的日子兴佛寺山门紧闭,似乎是寺里的信众静修的时间。我常常看到长住在这里的几个老妇黎明即起,洒扫
庭院。偌大的寺院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里的空地上种有蔬菜瓜果之类,井井有条。偶尔也有三三两两远道而来的香客叩拜,她们热情相迎,一概不拒。
每月的朔日和望日却开门纳众,热闹非凡。山脚下喧嚣犹如集市,香烛法器之类摆满山脚。路边停靠的小汽车排成长龙,那是远道而来的善男信女。蜿蜒的盘山小道
上上下下的人连成了串,络绎不绝。而狭小的寺院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还愿的得偿心愿,开光的心藏期待,许愿的怀揣憧憬,或喜形于色,或闷不作声偷着乐。
鞭炮声不绝于耳,偶尔锣鼓喧天,每逢这个时候,正在上课的老师只得停顿几分钟,无奈地摇摇头,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再接过刚才的话茬,自顾自讲下去。
学生们的心思早已飞到了莲花山兴佛寺。他们并不知道佛与道的区别,大雄宝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左右两侧是阿弥陀佛和药师佛,周围十八罗汉环坐。十王圣
殿里供奉阴曹地府的十殿阎罗王,则要受地藏王菩萨的管辖。三清宫里供奉玉清、上清、太清三位道教最高尊神,他们开天辟地、历劫度人、传道授法。安阳宫里有
“十二老母朝无生”,这个道教最主要的神灵,掌管着人间的繁衍生息;而观音菩萨好像也兼管人间的生儿育女,两家各受香火,毫不妒嫉。 佛教之
兴,自然要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兴佛与废佛,实际上体现的是文化的相互碰撞与撕杀。乡村农民自发的精神诉求与泊来的文化思想相溶合,便产生了三教合一
的奇特组合。乡村农民这种自发的宗教信仰,有着强大的创造力。他们可以把佛儒道放在一起顶膜礼拜,更显得神通广大,似乎这样就可以囊括天地全神,无所不
灵,有求必应。自然,远道而来的香客,无所不求,有求子孙满堂的,有求学业有成的,有求官运亨通的,有求财源广进的,有求健康平安的,有求风调雨顺的,当
然也有求自家出人头地、求仇家灾祸不断的。 每年二月初九的庙会,据说这一天是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圣诞日,香客们自然要隆重庆贺。还没等这一天
到来,山坡上的枯树干枝上挂满红布条,好像佛光降临,给肃杀的冬日增添喜庆的气氛,给荒凉的黄土崖增添生气。传统的节日也热闹非凡,但最热闹的自然是春节
了。夜半刚过,就有人早早地来到山门前守候,要抢新年的第一炷香。功德箱里塞满大大小小的钞票,还有施舍名烟名酒,以飧神灵佛祖。 曾经,我对
这种现象感到困惑,感到幼稚可笑,但后来也就释然了。任何人没有资格嘲笑别人的信仰,也没有资格对别人的信仰指手画脚。信佛,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痛苦群众
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而信道,反映了人们重自然轻自身的哲学认知。两者的相互嫁接和不断契合,构成了中国农民在有限的思想认知里自发形成的奇特的宗教信
仰。 也许,对很多来这里的人来说,进庙宇成了一种习惯,只是烧香磕头,只是在求泥菩萨保佑,只是想获得一份心灵的安宁。过去,我们习惯于跪拜
皇帝,但皇帝没有了;习惯于跪拜祖先,但祖先缺少法力。那种曾经无处不神、无物不怪的迷信思想,也被现代文明冲击得支离破碎。失落与追寻,让越来越多的乡
村农民自信不起来,信仰的真空,总得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填补。 犹如基督徒之与教堂,犹如穆斯林之与清真寺,那些散落在荒山僻岭的大大小小的寺庙,正越来越成为中国乡村的精神家园。虽然有些暧昧,却不失为一种乡村农民的精神依赖和生命寄托。
编辑:秦人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