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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叫青龙埠,这个名字我很喜欢,比之什么“王家庄”“谢家屯”“中间埠”之类似乎要有趣得多。联想开去,似乎有葱茏的
林木,其中还藏龙卧虎。远远望去,如苍翠掩映的卧龙岗,说不定还有“李季斩蛇”之类的传说,或者汉高祖头顶上成五彩的龙虎之气。这名字,是村庄华丽丽的名
片。 同样,名字也是人的名片。它是一个人的代码,但似乎又不仅仅是个代码,常常带有一定的暗示性和一些附加意义,搞不好,还会带来麻烦。因此,起名字不可以太随意。 【一】高手在民间 话说村里有个叫孙良荀的,上小学的时候,尴尬人遇上了一件尴尬事。 老师是个民办的,黝黑的脸,粗糙的手,一手握锄头一手拿粉笔,干完农活才来教学。 第一次点名,老师叫:“孙良苟!”无人应答。 老师又大叫:“孙良苟!”还是没人应。 老师怒气冲冲地扫视全场,目光探照灯一样逡巡了好几遍,可怕的沉默里,终于有个同学惴惴地站起来了:“老师,他,他叫——孙良荀……” 老师黝黑的脸顿时涨得猪肝一样红紫了。 从此之后,孙良荀就叫“孙良苟”了。 呜呼,这孙良荀也太倒霉了,本来蛮有学问的一个名字,高端大气上档次,到了这三脚猫老师的口里,就跟玫瑰插到了泥碗里,竟一下子从阳春白雪沦落成了下里巴人,公主变了村姑,简直比窦娥还冤啊。幸亏荀子先生没落在这天才老师手里,否则,岂不成“苟子”了? 忽然想起另一个可怜人来了,他就是老版《西游记》里饰演猪八戒的演员马德华。马德华原名“马芮”,可是屡屡被人叫错:“马内”“马丙”“马纳”“马肉”……这阿母要是知道,一定拊掌大悲催啊。一气之下,马芮决定改名,坚决弃用生僻字,于是就叫“马德华”了。
至于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给四个闺女起的名字,那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女儿名字是4个“乂”叠加,二女儿名字4个“又”,三女儿名字是4个“工”,虽然绝
对有个性,其出发点也是好的,为了用名字来检验未来东床驸马的才学,可是害得女儿找不到婆家,不仅普通百姓不支持,学界泰斗不支持,连搜狗都不一定支持。 生僻字不好,谐音也不好,君不闻微信圈里有人列出了爆笑人名吗?范剑,范统,杜子腾,杜子达,史珍香,姬从良,朱逸群,秦寿生,杜琦燕,矫厚根……好好读读,展开你丰富的想象力,妈呀,喷了,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啊。 太大也不好,比如那个臭名昭著的“天一”,自以为天字第一号,老子天下第一,“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飞扬跋扈的结果,这“少年英雄”就真的惹出大事来了。自己锒铛入狱,老子也颜面丧尽。
名字,虽说只是人的一个代号,但是起得好,不只其本人喜欢,别人叫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也心生欢喜。你看本山大叔小品里的人物——白云,黑土,对仗工
稳,平仄相间,叫起来朗朗上口;一洋一土,既富有幽默感,又特别符合人物的身份,一看就是黑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这编剧实在是牛啊。 当然,高
手在民间。村里有一位安姓老先生,垂着长长的山羊胡子,夏天几乎每晚出来,月上柳梢头,便端坐在马扎上说《三国》,声音铿锵有力,跌宕起伏。只听得一声:
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大街上一众老小粉丝便立刻聚拢过去,凉风习习,连天上的星星都一眨一眨,听得入了迷。老先生姓名已不可考了,他给四个儿子起的名字我
倒是记得:安仁三,安仁纲,安仁五,安仁常。小时候我不断地猜测这名字的含义,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长大了有了点学问,才终于悟到原来是“三纲五常”。虽然
没有街北“黄河”“黄江”两兄弟的名字大气磅礴,但还是颇有些学问的。朱熹先生倘泉下有知,一定颇感欣慰吧。 老街北面一个水湾,大名“孙家
湾”,还有个怪怪的小名——蒜臼子湾,湾东畔一户人家,两个儿子,他们的名字也给我的童年无端增加了两个谜,让我猜测了许久,直到上了学发了蒙之后才恍然
大悟:哥哥叫“文化”,弟弟叫“大革命”。由此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些曾经困扰我的名字:红卫,红星,卫星,文革……哈哈,这时代的印记,真是鲜明无比啊。没
文化,真可怕,我不禁为自己的懵懂无知羞愧了。 可惜,那个“文化”并无多少文化,十年前因为恋爱不成,恼羞成怒,抄一把斧子,砍死了横加阻挠
的丈人和丈母娘,那可怜的女孩也变成了植物人。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以后,“文化”竟然遁逃得无影无踪。前年我在报纸上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说
他在贵州某地因露出了方言落网。那家伙正在市场上优哉游哉买菜呢,被整天天罗地网四处捉拿他的便衣警察听出了山东口音,冷不丁唤了他一句,他下意识地答应
了,得,潜藏了十年之久,乡音就这么简单地出卖了他。这个名字,简直是讽刺啊。 街北的老光棍黄家诚,靠捡破烂为生。有一年捡了个大宝贝:破烂
堆里竟然有个被遗弃的女婴,正哇哇大哭。他捡回家,左瞧瞧右看看,那女娃粉嘟嘟的小脸,在小被窝里乱动,小模样楚楚可怜。那就别送人了,干脆自己养着吧,
眼瞅着五十好几的人了,土埋了半截,锅灶上连个做饭的也没有,更不用说一男半女了,养着这女娃吧,也好做个伴。得起个名吧,得,老来得子,干脆叫“枯木逢
春”吧。就这样,那女孩便有了一个如此诗意而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名字。这名字,真真是准确表达了这光棍老爹的心声啊。 我总在无比神往地想象
一个场面:她上学的时候,必定不会遭到那个孙良苟的待遇,老师点名会瞪大了眼睛,一看再看,终于迟迟疑疑地叫:“枯木逢春?”然后目光在教室里搜索,等到
一声脆生生的“到”让那目光准确定位后,老师的嘴巴定然张得老大,而全班同学也一定齐刷刷地聚焦过去,然后齐刷刷地喊出一声:哇……这老爸,也太有学问了
吧?该不会是个诗人吧?面对那些讶异和探寻的目光刺过来,那女孩得有多大的定力去承受啊。 时光荏苒,掐指算来,枯木逢春的老爹也该是逢秋了,如今这女孩也该当妈了吧,也不知那名字是否还健在。 奶奶胡同口的老吴家,第二个儿子也算是个奇才,他给女儿起的名字也是四个字:吴萌顺治。当年父亲哈哈笑着告诉我的时候,我惊呆了,不知道那个没上几天学的农民父亲是怎么想出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的,估计那个可怜的短命皇帝要是泉下有知,会比朱熹先生更感欣慰的。 高手果然在民间啊。 【二】我家也有高手 爷爷更牛,好像先知先觉一样,按家谱上的辈份“启”,给爸爸弟兄五个一口气起名为“仁义礼智信”。
一看就是典型的尊奉儒学的书香门第,虽然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无论是上学、参军,还是提干,包括民办教师转正,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但以老爸为首的
五兄弟个个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虽然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大富大贵,但人人入则孝,出则悌,合村里出了名。爷爷本人名讳“修德”,和奶
奶一辈子积德行善,真的是修来了福分,如今四世同堂,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辈分是个好东西,姓氏可谓家族谱系的符号,无论走到哪里,萍水
相逢,一旦是同姓,便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认同感,自然而然伸出手去一握,笑道:“幸会幸会,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如果恰巧又是同辈,就更觉亲近,天涯
若比邻啊,说不定都是当年永乐扫北,从山西洪同大槐树底下迁走的呢。瞧瞧,立马就认祖归宗了。你看北宋王安石弟兄三个:安石,安国,安上。文学史上的湖北
“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弟兄仨。 爷爷更牛的地方在于,他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毛病,女儿的名字照样起得很好,虽然没有带上辈份。
大姑小名玉,大名淑瑛,爷爷沿袭了古人起名的原则,名和字意义相近,虽然两个字都用得比较多,但和名连起来,感觉很雅。“瑛”本为美玉,女子讲究温良贤
淑,温润如玉。大姑后来做了民办教师又转正,写得一手潇洒漂亮的字,还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前年五叔家堂弟结婚的时候,六十多岁的她上去亮过一次,《青藏
高原》,《北京的金山上》,那真是环佩叮当,金声玉应,响遏行云,一时间“爽籁发而清风生,仙歌凝而白云遏”,当场技惊四座,赢得一片叫好之声。
小姑的名字更让人喜欢,她只比我大八岁,小名“艳菊”,也许“雁菊”,遗憾得很,没问过奶奶,对了,问也不会知道的,奶奶老人家不识字,天晓得她怎么能
起出这么诗意的名字。第一个“艳”字有一点点俗,但又有夺目之感,“菊”却因其清雅之气淡化了俗艳之气,一俗一雅,倒也相映成趣,看到这两个字时,我总会
想到墙根下那一丛黄绿相间的灿烂。后来读到黄巢的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更让人浮想联翩。长大以后看了点唐诗宋词,“雁菊”便有了新
解,易安词里,这两样是出镜率极高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多美的意象和诗句啊。我还猜测为“烟菊”,“槛菊愁烟兰泣
露”,虽然忧伤了点,但意境是极美的。每次听奶奶毫无顾忌地爽爽利利唤她的乳名,我都有一种莫名的嫉妒。大名是爸爸起的,王焱,绝对的高端大气上档次。我
怀疑,那小名也是老爸的杰作,他可是当地有名的才子。 哥哥尤其让我羡慕,他也有两个名字,小名极好听,只听奶奶经常亲亲热热地叫:“烟,来
啦?”有时候父亲也会正色地喊:“夕烟,你跑哪去了?”那时候对这两个字极其神往,因为我只有一个大名,小名就是直接取了大名里的末字。上学之后才知道了
这两个字怎么写,什么意思。原来,哥哥是长孙,为了好养,便要取个贱名字,但是像父亲那样有学问的人,又怎么肯取什么“狗剩”“石头”之类的呢?于是就取
了傍晚的炊烟之意,叫“夕烟”了。每当夕阳西下,牛羊下来,家家户户屋顶上炊烟袅袅,这是何其温馨的画面。正缘都有,岂不好养?当然,父亲说,还有一层意
思,那是普通人绝对想不到的,那就是毛泽东诗词里的一句:“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至于我的名字,起初
我不满意,嫌中间那个字生僻难写,一上高中,便忤逆父意擅自窜改了,直用到大学毕业。工作以后,忽然间觉得还是父亲学问大,我不是早晨出生吗?彼时轻云似
画,朝霞满天,意境不错。而且,恰好跟哥哥的对仗呢,我便又改了回来。工作的第四年,接了一届高三新学生,拿过点名册,我哑然失笑:乖乖,幸亏改回去了,
要不然,我每天都要面对一个和我重名的学生呢。我不禁更加佩服父亲的学问了,我的名字,重名的还真不多呢,迄今为止,我还没碰到一个用那个字的。
二叔家的孙女、外孙女名字也很好玩:王不然,王欣然,王依然。堂弟和两个妹妹生的都是女儿,堂弟也许有香火难以为继的负疚感,感觉有点不对劲吧,大丫头
就叫“不然”了。这丫头果然非同凡响,六岁那年早晨起来,见下了一场大雪,便随口赋诗一首呢。到了堂妹,也是女儿,反倒高兴了,如今儿子不仅仅意味着名声
好听,还意味着要拿钱啊,女儿则恰恰相反,所以便欣欣然了。第三个,“依然”是女孩,也依然很高兴。几个小朋友都上学了,王不然的名字是最出彩的,每次新
老师点名都半信半疑,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其实不然啊。表弟的女儿叫“语斐”,出语斐然,此名也不俗。 掰着手指头数数,我家高手真不少啊。 【三】我也是高手
儿子的名字,我是大费了周章的。小家伙尚未出世,我已经在打腹稿了,扳着《现代汉语大词典》不知道排列组合了多少回:蒋一鸣,太滥;蒋冠群,太大;蒋凌
霄,女气;蒋平,土气,蒋励,俗气,蒋啸天,匪气……真真教人伤透脑筋。直到出生,才择了一个“琮”字,出自蒋王两家的玉器。起初便料定此名会有副作用,
果不其然,大人们呼之曰“大葱”,孩子们叫“大酱蘸大葱”,更有甚者,白字先生称之为“蒋宗”,俗人们皆以为是“蒋聪”,扼腕叹息之余,不禁羡慕嫉妒恨,
让人家早早占了“蒋子龙”!气急了的时候,真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叫“蒋家王朝”,哈哈,会有反攻大陆特务之嫌么?后来给儿子办转学,才知道他的名字还有其
他版本——“蒋淙”“蒋棕”。唉!还不改名,更待何时? 清明回家,爷爷叔叔们都在我家吃饭,团团地围了一桌子。爷爷挺高兴,七钱盅的酒,一口干一个,几盅下肚,那脸色越发好看,人也兴奋起来:“霞,赶紧给兆璐小孩起名啊。”
呵呵,看来我也算老王家有学问的人了,堂弟的名字就是我取的,因为我们这一代是“兆”字辈,打哥哥起,除了四叔家弟弟叫“群”,为了预示家族人丁兴旺,
此外都是斜玉旁的字,玮,瑞,璐,就顺下来了。上次回家就听父亲提起此事,我们兄妹几个和父亲早已探讨过这个问题了,说五叔有意取“嘉骏”二字,一来是马
年得子,二来三个字合起来讲头好:王家的一匹骏马。又好听,又有好的寓意。我也觉得不错。结果上网一搜,人人网上惊现178个“王嘉骏”,至于百度上,恐
怕就更不计其数了。不如叫“王家骏”吧,更加明白晓畅,一查,也有百八十个之多。不过,好歹比“王伟”之类动辄几百万乃至更多的名字强多了。 我就笑着说:“爷爷,就叫王家骏吧。”哪知五叔笑道:“不行啊,刚才查过家谱了,我们的祖先里有一个叫‘骏’的,不好重名的。” 也对啊,我们固然不必像诗人李贺一样拘泥,为了避父亲名讳,一生不考进士,但既然知道了,就有必要避尊者讳的。何况汉字那么多,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排列组合。
嘁嘁喳喳地议论了一番,我忽然瞥见客厅墙上挂的对联:“室无异卉翰墨唯尚,庭有嘉树风雨独钟。”嗨,这不是有现成的吗?就叫“王嘉树”吧,还有好来头
呢。屈原十八岁时便写了一篇《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还有一个典故呢,王勃的《滕王阁序》上说:“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
芳邻。”东晋大家族谢氏,子弟个个优秀,寓意多好啊。 大家听了我的解释,纷纷颔首称赞,爷爷的脸上酡红一片。老王家四世同堂,五儿四孙,可是
到了第四代,除了几个孙女、外孙女生的男孩,剩下的全是一群女孩。虽然王家一向没有重男轻女的陋习,但毕竟没有一个男儿是有些遗憾,爷爷的心事直到今年才
暴露了啊。好在最小的孙子终于争了气,王家也算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了。 王嘉树小朋友,你待遇不低啊。还没出世,便已经惊天动地,成了家庭
会议上的主角了。据你年轻的爸爸说,每次轻唤你的名字,你这小家伙便在妈妈肚子里雀跃打滚,看来是想见阳光啦。乖,别着急,还有半个月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希望你将来长成老王家的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翠盖遮天,浓荫匝地。 对了,到时候,姑姑我也可要赖在树下乘乘凉啊,别忘了,是我这个高手给你父子俩起的名字呢。哈哈,这不算厚脸皮吧?什么?敢叫我王婆?打你……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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