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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襄阳的那天下着一场漫天的雪。提着重重行李的我,自是无法体会到或许本应属于这场意外的春雪所带来的喜悦。刺骨的寒冷让躲在伞下的我,甚至都无暇走出那一片小小的庇护,去迎接哪怕是片刻它洁白的洗礼。 那日的心情亦不似飞雪那般轻扬,而是若千斤磐石般沉重。 假若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会想起这场飘洒在这座名叫襄阳的城市上空的那场春雪,我会连同矗立在雪中的那个背负着沉重行李的女子的心情一并记起,而回忆,也并不会以雪的美丽为主题。 这座城市和这场雪都不知晓,我正以它们为凛然的分割线,与曾经的岁月,做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告别。
事情的真相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我所说的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无法分离的血肉之亲。血缘的关联并没有使得他们比其他的人们更多地了解我一点,
父母自是不必说,我能理解代沟深刻而悲凉的含义,而妹妹和弟弟,除了躯体和面容上的某些相似之处之外,上天并没有为我们创造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陌生人更为
相似的内心。外表的相像丝毫拉近不了内心的距离,这是我始终无能为力的现实。 早已养成与自己的内心交流的习惯,不再试图以除自身以外的人为介
质,去寻找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因而过去的二十几年岁月里,除去不能自主的学生时代,其余的重大决定我都没有与他们做过多的商量,自己选择要走的路程,
踽踽独行,连同旅途上的艰辛和苦涩,也一并独自咽下。 不是故意想做一个叛逆的人,而是我深知这商量的结果,我是决计不会在自己的决定上做任何原则上的妥协,而他们,亦不能理解我做这个决定的目的和初衷。 几番较量之后,父亲终于得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你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我对父亲的这个结论甚不以为然,但是也无心反驳。我性格里的倔强大多遗传自父亲,我深知我们彼此谁也没有办法说服对方。年纪造成的生活年代的差距,让我们彼此所坚持的东西,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属性。谁试图改变对方,结果都将是两败俱伤。 我所讨厌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是周围大多数人毕生所追求的幸福,至少,在我生长的那片土地上是如此。每个人都为了生活而奔忙,无暇顾及精神世界的供养,随着物质上的日渐丰盈,人与自己的内心,终究渐行渐远。 上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再为自己的下一代谋划他们的日子。这便是我父母的一生,也是他们那一代人大多数人的一生。而我也毫不怀疑,这将是我的同龄人中,大多数人将要走上的生活道路。
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对自己将要面临的生活心生恐惧。仿佛那是一张放在复印机上的白纸,即将被印上早已印了千万遍的画面。而当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到来之时,
我也跟那千千万万张相同的纸张一样,被焚烧成连气味都没有任何分别的灰烬,散落在时光的荒野里,一阵微风,就被吹得烟消云散。 我要这样过一辈子么?我无数次问自己,得到从内心深处传出的声音微小不容质疑的回答,绝不。哪怕最终的结局,是画成一幅远不及复印纸张那般平整美好的败笔,我也要自己执笔,不让自己成为一张任由复印机器涂抹的,没有自主生命的苍白的纸。 大多时候,我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形象都是沉默寡言。对于他们的言论,我不反对,因为我深知,自己无法改变早已在他们的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思想,而我能做到的,仅仅是绝不盲目地认同。 少时喜欢读书的习惯,让大多相识的人都对我产生了文静的印象,只有我自己知晓,越是平静的表象之下,就越是隐藏着惊涛骇浪般的暗涌。 对于自由的向往,让我深信自己必将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截然不同。 每当涉及到我人生的谈论时,我所表现出的反叛和尖锐总会让父母措手不及,仿佛一只温顺的绵羊霎时全身长满了尖刺,隐藏多年的锋芒,在获得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甚至连我自己都被它的锐利所震慑。
起初,我并不十分清楚这锋芒指向的意义,只是内心深处隐约有个模糊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我,让我跟随它所指的方向前进。我深刻地明白,如果不想过上如父辈
们一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就算是前路茫茫,也要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内心所向往的方向走上去。所幸的是,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风景,也让我庆幸自己当初遵循了内
心的选择,从而坚定了一些在父亲看来离经叛道的想法。 想要摆脱世俗的眼光,去选择一条新的生活道路,是一个艰辛而痛苦的过程。 在我看来无法忍受的那些束缚,是他们遵循了大半辈子的安稳和幸福,我却要毫不留情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话语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了出来,怕是要被人看做是疯子的言语了吧。 其实,我也并没有惊天动地的远大抱负,只是虔诚地想要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一条不同于父辈们走过的那条道路,用只属于自己的语言,给自己生命里有限的时间,写一段独一无二的注脚。仅此而已罢了。 而自由,往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离开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啊。在我离开之前,我从未想象过那一刻竟会如此的艰难。我以为,自己会像多年来所期盼的心情那样,在心愿达成的那一刻,狂喜会掩盖掉所有的难过和不舍。 毕竟是血浓于水,我还做不到心若磐石般坚硬,不受骨肉之情的牵绊。临行的前夜,母亲的嚎啕大哭,父亲历经沧桑的面颊上的老泪纵横,让我心如刀绞,痛彻心扉。那一夜的泪水,足以浸湿今后行走在陌生路途上的脚步,让原本设想的轻盈之中,多几分无法抹去的沉重。
我说过,事情的真相并不完全如同他们所想的那样,或者,不是他们所知道的那样。而眼前的事实,确实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对于世俗以外的考量,我选择缄口不
言。正如绘画里的留白那样,我不喜欢太过详尽直白的表达,有时候适当的沉默,给彼此一些猜想的空间,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折中办法。毕竟我的留白处所要描绘
的,是他们更加不能理解的笔画。 踏上离开故土的路途,我用一路的泪水,祭奠过去二十多年生我养我的岁月。 天空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情,一路飘洒着冰冷的雨丝,车窗上的雨滴与我的眼泪作伴,一同落进离别的寒风里。大地也感知到了我的悲伤,用雨点的回音,抚慰我被离别撕扯开的伤口,发出一声声空寂的声响。 然而,纵使离别如切肤般痛楚,前行的脚步仍旧没有做一刻的停留。正如所经历的漫长时光里,那些岁月里的温存美好一样,不论你如何珍视,它们总会用决绝的姿态,与你做不可挽回的告别。 而我,选择用时光一样的凉薄,和过去的岁月做彻底的告别。 从此以后,我将生活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行走在满是陌生人的街道,生长在原本跟我没有任何关联的土地上。选择一条陌生的道路,踏上一切未知的路途,是我对一成不变的绝不妥协。 或许多年之后,我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遗憾,但应该不会后悔。
在我的字典里,“悔”字是人生的败笔,再怎么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也不该把自己仅有的一次人生描述得如此惨烈。而遗憾就要温柔得多了,像一声轻柔的叹
息,带着几许怅惘,填补进不完满的生命空隙里,虽不能完全遮掩缺失的部分,却因了那空隙,有几许微光透进来,多了几分恍惚的韵致。 而那日的那一场春雪,恰好映衬了我当时的心情,寒冷决绝,又带着几分新生的喜悦。 毕竟是春天了啊,即便是下着雪,离万物复苏的时候,还会远吗?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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