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有个岚皋县,岚皋有个笔架山。乙亥年夏,我们一行六人游笔架山。大清早就想出发,出外看天,阴阴的,还滴雨星。问一菜农:“今天会不会下雨?”“不会!”回答得干脆。又问:“你怎么知道?”答:“看天几十年了,知道天。”我们相信老农,所以不再犹豫。坐车出县城,依山傍水行。山叫南宫山,笔架山只其一脉;水叫溢河,与山一色清。车走山径,颠簸难行,反而不如徒步。走约八华里,即弃车山下。
看天阴云密布,看山腾云驾雾。走不了几步路,就有过往农人向我们打招呼。问话千篇一律:“上山么?”口气像见了串门的邻居或乡党,一脸和悦。老曹说:“这里人真好!”大家都附和。过一个村口时,坡上草青青,有牛正吃草。走到村里去,过一家老式门楼,抱娃的大嫂问:“上山么?歇歇脚,喝口水。”我们以为她开茶馆,看她人漂亮,打扮也齐整,还殷勤,就有心成全她的生意。笑着走近了,不见茶馆的影子,倒见一老者拿了许多凳子出来,又见一个姑娘洗起了杯子。顷刻,茶杯一溜儿摆在地上,茶香就扑鼻而来。问知,这一家人姓汤,这一院房是土改时分的,看去饱经岁月的剥蚀,已很破旧,仔细玩味,倒还有些古香古色。汤家祖母高寿,端坐门礅上,慈祥而不笑,点头而无语,简直是一尊古佛。抱娃的媳妇说:“这是我婆婆,人好呢,就是聋了。”老者接了话:“聋了好!’’殷勤地劝我们喝茶。我们喝够了,就起身告辞,一群孩子追着说:“山上有干尸和尚!”我摸着一个小男孩的头说:“那不是茶馆,那是民风呵!”
渐入佳境,脚却困了。当地朋友说:“准备好,要正式上山了。”上山有许多道,正不知如何走好,从林子里闪身而出一个青年,说愿意做我们的向导。青年叫秦明才,三十出头,长发过耳,敦敦实实,一眼灵气,一脸憨厚,像个艺术家。问离山顶有多远,答:“不远,三十来里吧。”我一听就惊讶:“我的爷,走了半天,走了个啥嘛。”好在没人打退堂鼓,就一鼓作气上了。林渐茂密,草渐茂盛,鸟像猫叫,只闻流水声,却不见河。走着,走着,想起了鲁迅的话:“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笔架山名气还不够大,仰望的人还不够多,通向笔架山的路怎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路蜿蜒而崎岖,尽是些碎石,不小心就有滑脚的危险。也不知走到啥地方,就看见河了,河边歪了位山民,和山下人一样,远远就对着我们笑。他叫李鸿海,说是到山上寻干柴,寻到河边,突然烦,不想寻了。我说:“走,一块上山!”他就一轱辘拾起腰,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走走停停,胡说八道,越走越有了兴致。忽闻身后有歌声,浑厚清朗,字吐清晰,山谷回应,很有韵味。回头,歌者原是秦明才。歌曰:
越看越有意,
两步走拢去,
想问小姐吐口气。
“哪儿的贤良妹,
你到哪儿去?
山高路远我送你。”
“大路闪半边,
客倌你走在前,
奴家脚小走得慢。”
“你也走得慢,
我也走得慢,
二人走路莫拆散!”
歌声像酒,醉了大家,走山觉不着累了,肚里却饿了。饿也得忍着,带的干粮早已报销。问秦明才:“该到了吧?”他憨憨一笑:“到了。”“到了?!”都来了劲。一声不哈的李鸿海说:“再走十来里吧!”“啊?”大家大眼瞪小眼。我一边走一边想:山上要有吃的,就好了。
上到一个山梁,豁然开朗,梁上的草有一人多高,树更多,满山遍野地开着花,也不知啥花。又入森林,路反倒好走了,不知拐了几个弯,弯上一面坡,远见一座房,门口舞着红袖,我们齐声惊呼:“到了?”两位山民说:“到了!”我们反而不相信了眼睛。走近了,只见立在房檐下招手的,竟是个美丽的小媳妇。问她:“有吃的么?”小媳妇俊笑着说:“有,你们先坐了,喝一口水,我下面去。”目送小媳妇进屋,目光落到屋门上,有木牌高悬,牌白字红,写着八个字,倒有四个馆字:茶馆,饭馆,旅馆,商馆。步入屋里,惊讶分了里外间,外间是灶房,放了一地的灌灌碗碗,还放了一张桌子。里间是床铺,还分了楼上楼下。床有七八张,我们就争先恐后躺上去,仰面朝天寻感觉。我问老曹,“有了么?”他很开心地一笑:“这么高的山,不知不觉就上来了,真好!”
小媳妇空吊了铝壶烧水,口对了竹筒子吹火。我看着有趣,就帮她烧锅,烧了半天,锅里水不见滚开,小媳妇来看究竟,一看,就笑了,说:“心要实,火要空。”一火棍捅进去,火就热烈了。一边帮她,一边说话,很快就了解她如下:她叫叶琴,娘家在镇坪县,嫁到了岚皋,家就在山下花里乡,一上一下,来回70里。丈夫在外地做生意,这一屋四馆归她一人经理,这屋里的东西,都是她背上来的。看她单薄、矮小、瘦弱,我不能想象她一月要下两回山,下山一小时,上山多半个小时。她一人住这屋里,隔好远才有老尼姑三人为伴。问她:“怕不?”她说:“不怕。”我就话里有话:“山上就没有狼么?”她摇头。我就启发她:“就算没有狼,难道就没有色狼?”她明白了,却反问我:“你是色狼吗?”捂了嘴咯咯咯笑。这一问,我反倒像小人一样内疚了,因而想,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小媳妇的脚下,是一方净土,容不得胡思乱想。看她清纯的眼,悦人的脸,听她软软的话,甜甜的声,不由肃然起敬,疑心她是笔架山上的仙女了。
这一顿饭,对应了每个人的胃口。饭是挂面,菜是土豆丝,调了油盐酱醋辣椒面,嘴里受活,胃里也受活。吃饱喝足,来了精神,走出屋去饱眼福。好在山上雾已稀少,云都撤到了山背后,满山的峰峦壁崖,一清二楚。小媳妇问我们:“看不看和尚?”手一指,说:“那不是!”只见隔沟一道悬崖,拱起一堆石头,四方顶圆,挂一块红布。立即奔去,过羊肠小道,就到了石堆跟前。撩开红布,是一个小口,装了玻璃。屈膝,弯腰,伸颈,圆睁了眼,却黑乎乎一无所见。忽有一道阳光射来,这才看清了里边,果然一具干尸,萎缩而坐,那么小,被红布裹着,只露头和手。头上秃,低视着,耳轮已风化脱落,面目安祥,手像油炸了一样,感觉有点儿酥。有一老尼如影一样站在身后,哑了声问:“想知道和尚来历么?”回看她装束,头上挽个疙瘩,像个道姑,也不说破,买了三根香,付了一块钱,她就说开了。口齿不清,我们却明白了大概:和尚姓周,四川人,半路上出家,德行好,修成了正果,肉身坐化了,干而不腐,一直昂首。传说他老母来看他,他的头才耷拉下来。一坐二百年,坐到了现在,坐成宝贝了。
眼见日要落了,我们急忙下山。那位“仙女”目送我们拐过了一个山梁,才隐了身去。天放晴了,山显出空阔,脚却沉重起来。有什么办法呢?走上来,就得走下去。
走出山的时候,天已漆黑,四顾不见人家,只见有萤火虫飞来飞去。迎面影影忽忽有人,走到跟前,竟是一老农,背了竹篓,一见我们,说:“遭孽,啥时候了,才下山!”回手一摸,摸出一个手电筒,递给老曹:“路黑很,拿着!”不待我们反应,他已走远了,好半天却撂过来一句话:“贾平凹也走过这山哩!”
“贾平凹也走过笔架山?”我们都笑了。
(孔明著《谈情》,陕西旅游出版社1996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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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明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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