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方民族文化的激情回声
《流年顾影》的出版,是作家黄开林对地方历史文化的热烈缅怀,也是热爱乡土、热爱地方民族文化的激情回声。这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说:“永恒的是百姓,不朽的是故乡,难忘的是旧照。”而“回忆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也是非常揪心的事情。怀旧是难受之后的受活,是怅惘之后的愉悦,是情感交织着的一个解也解不开的结”。面对几千张跨度六七十年且又纷繁复杂的老照片,要做好其文化价值的发现的发掘工作,不但要实现艺术的转化,更需要生命的投入。开林是一个极认真的人,所以他经常在自己高设的栅栏里进退两难——“照片又不说话,得靠自己去打听,有了有价值的照片,却寻不着文字材料,有了珍贵的记载,又找不着好照片”,要将个性化创作融进历史事件之中,所以一经投入,便是三年时间。
好在开林同志并不孤立,他的领导、同事和朋友虽没说他在为岚皋打造文化航母,为岚皋软实力的提升做着一项浩大工程,但都知道他不是为一己之私,是在为岚皋实实在在地做事,理解、体恤和关照,使他有信心苦熬到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连带以前出版的《巴山女儿红》和《岚皋赋》,一个作家倾力于故土文化建设,这在陕西乃至全国,也为少见。说《流年顾影》的出版是一次地方历史文化的负重之旅,实不为过。
其意义不仅仅如此。
从形式上说,《流年顾影》给我们显示了一种与自然遗产和文化遗产的沟通方式,使人可看、可读、可忆、可思,于伤痛与愉悦中有所警悟。而从地方民族文化的认知过程上讲,是开林同志将个人的忧患意识,转化为对祖国对家乡的忧患意识。带着读者作者心灵的超越——因为这部特殊的书,揭示了地方历史文化的生命之痛,描述了地方历史文化的生活之乐,预想着地方历史文化的生息之望。
(二)揭示了地方历史文化的生命之痛
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的人,对于“反右”、“大跃进”、“四清社教”、“文化革命”等一连串阶级斗争运动,怎么也弄不明白它的缘由和过程。《流年顾影》便揭示了那些年代人们的生命之痛,在违反自然规律和社会经济发展规律、人文关怀缺失的情况下,以盲目为神圣,以无知为高明,以狂悖为真理,使整个民族在莫名的陷阱里不能自拔。
面对这样一批老照片,开林同志进行了本体式的描述,思辨式的行文,其中不乏调侃和幽默。譬如岚皋的“土著右派”孙波平(时为滔河小学教师),一说共产党的干部是“世袭”,二说“农民入社不是自愿的,是卡进来的”,又说“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口号提了五年了,我怀疑到底是武器不行,还是害怕美国?”作者在这里的思辨是:“以我愚见,孙波平的这些所谓右派言论,看不出有什么恶毒之意,更提不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结果是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判处有期徒刑12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直到1979年才给予平反。而茨竹小学教师徐文敏,因为说了“孙波平对肃反有意见,我非常同意”,又说“粮食政策简直迷信化了,谁说粮食不够吃,就给扣上资本主义帽子”,说“绿化是一山栽树两山空。农村里一个运动压一个运动,把人整得昏头昏脑。”经过19次交待,12次围剿,才承认“孙徐联盟”,结果被开除公职,劳教3年。对此,作者的评判是“我个人以为,徐文敏只不过替老乡孙波平说了几句公道话,根本算不上联盟,更够不上右派分子急先锋。他的一些话现在看来,仍是那么纯朴、实在,不但不反动,而且可爱、可贵。”
对于狂热的“大跃进”,作者用了“听老辈人讲”总览全文,当时是“森林被砍,古树被伐,炼出来的都是鸡屎疙瘩”。遗憾的是没有此类照片让人一览“鸡屎疙瘩”的奇观。
作者借用西北大学下放干部王毅的回忆,对当年“卫星田”的蛮干作了如下评判:“我分配到城关镇新华农业社劳动锻炼,带领下放小组12名成员和几位社员。在岚河平坦处选了一块0.52亩的耕地,施足农家肥2万斤(全队集中尚缺千斤),尿素100斤,撒播麦种52斤,结果亩产只有475斤。……如果把这些人力物力分配到十亩麦田里,每亩增产五六十斤是手到擒拿。”而对于当年的“吃食堂”,作者以一首谣曲作了点睛之笔:“走进食堂门,稀饭一大盆,盆里照进碗,碗里照进人,不是跑得快,稀乎淹死人。”还美其名曰“共产主义”。于是有了后来人为的饥饿年代——三年“自然灾害”。
对于“文化革命”,作者举了其中一例,当年他就读的溢河小学,一位平时不好好学习的姓高的同学,趁机成立了“云水怒”战斗队,无须领导承认,也不要谁批准,就像一个大蜂包,第一件造反行动就是把教师厨房里的柜子撬了,把几斤猪油倒进锅里,派人拔了一大堆萝卜,再倒上几十斤苞谷糁,一大锅“懒饭”烧得皮焦里生。而对“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作者调侃地说“见了广”:1969年2月1日,岚皋县革委会在城郊麻柳坝举行万人清队誓师大会,张如乾等历任县级领导36人,按敌我矛盾揪斗。后来“革命深入”,将全县262名县、社干部全部打倒。对此的评判,也借用了被揪斗的陈声环的一首打油诗:“万人大会河滩开,牛鬼蛇神站两排。你们都是走资派,帽子都要反起戴。揪斗勇士冲上来,强压低头不许抬,一压一伸复昂仰,二人同唱戏一台。大会开到四点半,散会不许走田坎。人人要扭忠字舞,扭完回家吃晚饭。”
这里另外需要提及的一件事情,是作者对“刘新华事件”的选择。解放后正在新婚姻法实施的时候,作为县妇联干事的25岁的刘新华,却因为婚姻不能自主,遭人强行求爱和流言蜚语制造者的诽谤,以及领导的冷漠和打击,于1952年1月21日投岚河自尽。这篇文章我读得十分压抑。我在想,可能是这件事情意义上的强烈诉求,让作者的心情因为痛惜而转为悲愤。这事提醒我们,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人性中的灵魂渣滓,都有可能泛起。
对于这段历史照片的选择和文字综述,作者是认知、心性、人格的。我看到了其中的超越,不仅是创作的,还有心灵的。
(三)描述了地方历史文化的生活之乐
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尽管总有污秽、缺陷和纷扰伴随,但生活还是美好的,生活着是美丽的。《流年顾影》选用了不少照片,用了许多诗意的语言,为我们描摹了那个年代人们对自然环境的欣赏,对古朴民风的赞美,对文化艺术的追求,对真诚关怀的感慨,对劳动创造的赞扬。
第138页和139页中的6张照片的说明文字,就挺有意思。6位西大干部摆渡过河照片下的文字这样写道:“蒋传章……李培业知道,坐这种交通工具,可比坐城市的公共汽车有意思,宽展,舒心,目极四野,万千思绪一船收尽。”而在一大伙人在麦田的合影下只有精彩的一句:“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麦田就是最好的风景。”对《水围城》中多幅大照片的释文是:“搭眼一看,还以为是漓江山水呢”和“水围城全貌多像一幅太极图,还有一匹不走的‘骆驼’,如果把旧县衙修复起来,就是一处很美的风景。”对联合大队的梯田、1958年的明珠坝、道教圣地香炉石等处更是不乏笔墨,大加赞词。梯田是“照片拍得很美,既大气厚重,又极具诗情画意……新闻性观赏性并举。”明珠坝是“……那一挂水田和一湾流水,在西大下放干部心中,都是一派田园风光。”关于香炉石的文字则有四段,有旧志记载,有作者观想,有传说故事,有乡人诗句,烘托出无限的自然之美。
对岚皋古朴民风民俗的赞美,开林可谓倾尽全力。如在《修房造屋》的图文配置中,就有过精彩描述:“上梁之前,要用香米供奉,请许多人来陪梁、祭梁。祭梁仪式由木匠主持,将事先准备好的公鸡冠子掐破,让血滴在大梁的中心和两端,有的还在梁中放五谷盐茶和当年的历书。开头语为:‘今日祭梁,天地开张,财源旺盛,人强马壮。玉女金童齐着力,金梁升上主华堂。’接下来是踩梁,两人各执一把装有核桃、板栗、蒸馍之类的斗,在梁中交换位置,边踩边唱:‘保梁粑,三月下种四月插,五月六月勤薅草,七月八月谷回家。粑撒东,后辈儿孙在朝中;粑撒西,三更灯火五更鸡;粑撒南,燕子双双把泥衔;粑撒北,大厦落成千秋业。’唱一句往下撒一把,陪梁的人齐声喝好!”对于打铁的习俗,则引用了一首十分风趣的童谣与历史上的张献忠、李自成挂钩:“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打毛铁。毛铁打了二斤半,婆娘娃子都来看。叫你躲,你不躲,烧了奶子莫怪我。”而在割漆习俗的叙述中,除了首尾详尽交代,中间还用岚皋民歌《上漆山》作为点睛(歌词太长,不便引用)。至于挑夫背老二、栽秧、打谷、养蚕、放排、婚丧嫁娶等,都有真实写照。
开林同志用独立的一章,显现了那个年代岚皋人民对文化艺术的追求。从对皮影艺人艺术活动的倾情描述,到俱乐部、文化馆、广播站、文化站、收音站、《岚皋报》、《岚水》文艺刊物、笔架山影展、电影、电视、乐队、文宣队等所有的文化艺术活动,都进行了真情再现,不废当地名家,也不忘普通文艺工作者。一些照片及其说明文字让人十分感动,有的又让现在的人感到幼稚可笑,如352页一张文宣队歇息的小照,文字注释为:“走累了停下来小憩,也不忘摆个革命化的战斗姿势,革命熔炉真能让人意志如钢,也能让人不可理喻。”在370页一张小照下面也不乏调侃:“摆这么整齐的姿势合影,肯定是某次培训班结业了。”而329页的一幅照片,则再现了村民对文化的渴求:“文化站的演出精彩不精彩,从观众的表情就可以看出。”
对真诚关怀的感慨,这里仅以三例说明。一是7页中间的照片,正文中作了这样的描述:“走在最前面穿草鞋挽裤腿挎草帽的是县长吕永善。1983年7月31日,大道河特大洪水将整个街道洗劫一空。你看,这些真正视老百姓为衣食父母的领导,正急如星火地赶往受灾现场。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评价这些人民公仆。用轻车简从吧,大步流星,何来的车辆?用风尘仆仆吧,一路泥泞,何来的尘土?”第345页小照下的文字注释是:“邱仕君初学放电影,师傅陈振华并不放心,总要在旁边悉心指导。”第169页的两祯小照,一幅是西大下放干部索士杰用推子为邻居小孩理发,一幅是西大下放干部李红玉为老乡的孩子补衣服,注释文字说:“……不仅感动了我们,也感动了记者,竟然上了《人民画报》。”因为作者明确知道人与世界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意义,这些才成为了我们应当认识和审美的对象。
开林对那些进行创造性劳动的人物,都不吝篇幅,给予了热情的关注。诸如为岚皋的解放和岚皋县志做出贡献的知识分子王子绍、省邮电劳模邓开新、优秀知青王建元、芳流公社八一大队的女漆匠方传明、为生漆研究取得成果并留下许多珍贵照片的刘邦杰、劳动模范张启莲、养蚕模范汪兴洋、种树成林的徐文敏、体育先进陈义民、皮影艺人马明齐和李兴友、书法家卢树立、曲子艺人田兴智、为文化事业一生敬业的李发林、赤脚医生孟昭燕、为搜集岚皋民歌做出极大贡献的下放干部焦文彬和田舍郎、与岚皋深深结缘的李培业、生动感人的医生孙朝润……等等,无论是“土著”或是“外进”,只要为岚皋人民作了有益的事情,岚皋的历史都没有忘记。予此也激励着当代和今后在岚皋工作、生活和劳动的人们,应该积极向上,做出创造性的贡献。
(四)预想着地方历史文化的生息之望
《流年顾影》的功绩,是作了人的内宇宙的主体性开掘,使当代人能以各自的思想文化应力,去感受外宇宙的脉博并与之相通共进。作者将老照片的微弱信号作了合乎事实而又艺术的放大,让生活本身蕴含的哲理有了鲜明的魅力。看着过去的,做着现在的,想着将来的,开林给了岚皋人和其他人一个不错的比照蓝本。这个蓝本里,既有对传统文化传统美德的追寻,也有对自然和文化遗产维护的诉求。
在《赵明磊保存的照片》一节里,所展示的8幅照片及其说明文字,使我们看到了民国初年有产者的服饰文化和室内装饰的文化氛围。《杨和尚》一节,又看到了岚皋当年的宗教文化情状。而对孙朝润,作者用了6幅照片两节文字,主要从道德情操上对一个医者进行了灵魂式追寻。其中一段介绍道:“有一年的大年三十,茶棚大队社员龚仁兴病危,孙朝润听说后,立即出诊。当时大雪封山,路径难寻,他心里念着病人,一路急奔,不小心从悬崖上跌进沟里,当他清醒过来,发现左胳膊摔坏了。他挣扎着找来葛麻藤,吊着胳膊,忍着剧痛,步行五十里,不仅给龚仁兴看了病,还巡诊了四家病人,直到天黑尽才回到卫生所。”《回老家》和《故乡的老树》则是两篇优美的配照散文,说“老家是根,是靠山,是惦记,是指望……是用不着客套,也无须掩饰,是你放松心情享受亲情的乐园。”而老树是“日月无私照,大树无私荫,守道忘势,仗义忘利,仰视高风,孤立清真……”借物喻德,将对家乡的希望,人的操守,予以了美好的追寻和歌唱。
对自然和文化遗产维护的诉求,《流年顾影》里有着许多表露,只要用心理解,就不难发现作者的渴望。譬如《搜集岚皋民歌》一节写的是焦文彬、田舍郎等人在1958年对岚皋民歌的搜集整理,而想说的何尝不是当代岚皋人对此事的探究和态度?《采药》一节,写的是岚皋中药和民间草药先生杨老四的事情,而隐含的当然是对岚皋药产业药文化的发展和发掘。其它如《石板房》《武学馆》《墙院子》《水围城》《明珠坝》《肖家坝》等篇章,许多地方既有丰富的文化积淀,又有美丽的自然景观,一旦整理修葺出来,必将极大地丰富岚皋的文化旅游资源。
岚皋是作者的生息之地,如果没有如此大爱,就没有如此的关切,相信开林的追寻和诉求定会引起人们热烈的响应。
(五)“集纳”型笔路和生动融合的写法
照片是不语的历史,散文是裸着的灵魂,要使二者达到完美的结合,自然得另寻秘境。对此,开林运用了“集纳”型笔路和生动融合的写法,使《流年顾影》显得别开生面,耐看,耐读,耐品味。
“集纳”型笔路的特点,是采用多个小主题呼应一个大主题的方式,来展开内容,组织材料。以一堆小事件合成一个大事件,以若干琐细事件共同阐扬一个大现象、大感动、大概念。《流年顾影》8章224节,最少的《峥嵘岁月》12节,最多的《故土难离》42节,每一章的题下有非常凝炼的“引首语”,它如一个聪明的智者,引领各节闪亮登场,从而从生活的渊泽里捕捞起种种值得一提的回忆和种种不尽的可爱,悟出人人能悟但未必悟出的人生真谛。
生动融合的写法是《流年顾影》的另一特点。这一特点是对前一特点的支持与充实。如果前一特点是骨架,则这一特点便是血肉。两点结合,便是骨肉好书。这里试举数例,予以说明:如《峥嵘岁月》引首语中一段话:“乱世出英雄,也出大乱子。何况这是人为搞乱了的社会,出些笑柄,出些疯子,不足为奇。大事是大地方干的,小地方想闹大事,难免走样,难免变形,难免要集体反思。大浪淘沙,谁都有可能卷进去,关键是不能丢了做人的底线。”析辩而富哲理,是对岚皋“文革”情状的检索式勾勒。而《农村开会》一节的文字,俏皮生动,特别结尾一段的语言接力,很是风趣:“队长说明早修堰,传到门外成了明早背炭……前面讲‘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后面就成了‘路线是个纲,缸是一个木缸……’”作者的奶奶听广播,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听成“蚊子搭在身上就是咬”,把“农业学大寨”,听成“农民要种菜”。写石板房是“远看就像隔壁孬娃子刚剃的头,青杠杠的……太阳一照,室内到处都是‘聚光灯’……”生动富有情趣的话语,使相配的老照片顿时鲜活起来。
本书若说遗憾,是岚皋饮食文化的缺失。不知是老照片难以搜求,或是那些年代的确吃不着什么名堂,不过,再简陋的饮食,也是对今日生活的映照。再就是“文化革命”冠以“峥嵘岁月”,让人难以认同,当然,我们不能以“狰狞”冠之,倘以“本土文革”或“文革写忆”或其它名目冠题,或许可行?另外,“故土难离”,也值得商榷,对于长住地,只能是“乡土”,只有远走他乡的人,才有“故土”一说,如果换成“心中山河”或别的什么,或许能贴近本土民众的心意?当然这是我的一点小看法,妥与不妥,作者读者自有分辨。
又及,如能建立一处“岚皋近代历史文化记忆馆”,当是为天下先的动人之举。
(作者系安康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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