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笔时,西安已来来回回了很多遍,在日渐丰盈的年轮里,伴着父亲低沉的呼唤,一声一声从长安旷古的深远里走出。
我的父亲,早年从洋县到宁陕,从事采购员的职务,便少不得去西安,采购水泥、钢筋、汽油、柴油、手套、工作服等劳保用品,甚而大型修路机械。蜿蜒盘旋的210国道,道旁高大的槐树、核桃树,蜗居山脚打尖歇脚的小饭店,阳春面的清香,不知和父亲打过多少照面……
记忆里,我和父亲只同去过两次西安。八岁那年苦天抹泪地挤上了父亲单位的油罐车,一路晕晕吐吐四个多小时到达西安,迷迷糊糊中顺道去了兴庆公园、儿童公园、动物园,脑海里掠过金花路,低头萎靡的孔雀、无精打采的老虎、臭烘烘的圈舍,也为自己的执拗延误了老孙家羊肉泡、德发长水饺懊悔。十三四岁的光景,父亲牵着我一路从小寨走回边家村,晕车的我永远都是在晕晕忽忽中体会着西安,迷迷糊糊中走过小雁塔、芷园、书院门、城隍庙、碑林、五一饭店,乃至钟楼,模糊的记忆还不如父亲给我在西安买的纸金箍棒清晰,西安说到底就是旅途的驿站。
领孩子到西安,夜晚躺在陌生的旅店大床,第一次到省城的他,大大的眼睛骨碌着转个不停,小手不停地到处乱摸,闹够了就叫嚷着回家。我和先生打趣道这是我们的新家,他撅着嘴嘟囔着:“太小了,玩具堆不下,没做饭的地,太远了,小朋友来不了。”惹得我们笑得直不起腰。而后几天游乐场里乐不思蜀,临离开时泪眼婆娑地央求把新家留着以后住。此时,西安于他就是游戏的天堂。
在西安小栖,听到最多的就是车与人的嘈杂,没有片刻的宁静,即便夜深人静。总是在迷糊中入睡,在半梦半醒中迎接朝霞与阳光,更多是迷蒙的雾霾,让人找不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也渐渐理解了擦肩而过的各色人种,不分季节捂着头巾、帽子、墨镜、口罩的原因。行走西安,渐渐适应了迎面而来的各种面孔,天南地北的奇异装束,T恤短裤户外运动装束的背包客,长靴短裙吊带时尚女,灿烂花朵裙异域风情的大妈,长发束冠的布衣道士、僧尼,他们像是西安的一道名片,走近他们,你就会感悟到这十三朝古都的魅力所在,它就是一所神奇的魔塔。
在西安闲逛,无论是汉城墙,唐城墙,还是明清城墙,甚而晨钟暮鼓、雁塔晚照、大明宫墙,每一处都让人恍然回到唐朝,回到长安,回到凄美的故事里。傍晚绕堤闲逛,杨柳依依,古城墙上灯光投射的明月阴晴圆缺,犹如起伏跌宏的诗篇。登临钟楼,凭栏远眺,楼外车水马龙,楼内宁静幽远,编钟、古筝合奏,仿佛号角连营,战鼓齐鸣,厮杀阵阵,又好似香车华盖,美人霓裳,羽衣翩跹,酒幌飘摇。走过大雁塔,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对塔沉思,脚下是当年玄蒇法师踏过的踪迹。站在大明宫夯土的宫基,陈旧的泥土气息让时间凝滞,穿过宫门,古老的沧桑随风掠过。这样的景致,这样的诗意里,当年的长安明月走入心间,臆想里醉人的葡萄美酒畅饮开怀,霸河的柳,十八乐坊,骡马市,东西市,碑林石刻,如风姿卓越的少妇,含羞婀娜少女,风流倜傥的少年书生,荡气回肠的彪形大汉,一一入梦。
父亲走了近七年了,无数次走在长安的大街小卷,我好像都觅见了父亲的气息。他挎着装满草药的布包,一路走,一路寻思买给母亲和几个孩子的礼物,带袢的布鞋,陶瓷的面盆,古色古香的楠木梳,吹出美妙音乐的口琴,流行的大红沙巾、花衬衣,米老鼠唐老鸭t恤,转笔刀自动铅笔……五花八门的物品,唯独忘记了医生的嘱咐:注意休息,多吃有营养的东西。他乐呵呵地看我们翻捡礼物,不经意地说着检查结果:“医生说五十来岁的年纪做手术不划算、担风险,吃吃中药还可以管二十来年…..”那时的我们都天真地以为父亲会好起来的,因为那些从西安带回的大包大包的药品,分明就是希望的曙光,而西安就是神圣的天堂。
父亲是从西安手术回来一个月以后离开的,他在最后的日子里,领略了西汉高速沿途的风光,体验了快捷便利的交通,最后的一周里,他在清醒与昏迷中交替,清醒时谈论西汉高速公路、210国道,雄伟壮观的群雕,昏迷时,就会模糊不清地呼喊,我总想伏在他胸前弄清楚那些模糊的言语,但总被他干瘪的双手紧紧拉住,一声又一声我的乳名自他干瘪的嘴唇溢出,那样子让我想起兴庆公园绚丽的花坛,美丽的喷泉,正午刺眼的阳光里父亲拉着咪眼撅嘴的我拍照,想起他在大门关闭的儿童公园门口焦急地唤我,而我却快乐地在滑梯上尽情玩耍,那一刻,西安在我眼中,亦如儿子一样的感觉------游戏的天堂。
又到西安,我在脑海里极力搜索,回忆父亲当年的足迹,骊山烽火,灞桥惜别,未央风情,半坡遗存,每一处都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模糊。那些历史与人文的风景,让我爱上漫步,穿梭在大街小巷,抬头看鸽子飞过天空,看高墙里斜伸出的枝叶,那些绚丽的花儿,摩挲每一块突兀的墙砖,想象长安繁华落尽后的样子,偶而会路过人声鼎沸的酒吧,依稀听到狂呼乱叫的摇滚歌曲,这些寻常的风景,让我再次觉得西安不是我的家,它只是人生旅途的停靠站,就像大街上数不清的公交站牌,西安于我终究只能是梦的栖息地,爱的印记。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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