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军荣
老村,澄城县刘家洼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与《废都》、《白鹿原》一起轰动全国的,有一本《骚土》。当时年幼,草草阅过,不怎么懂。加上是盗版,谬误百出,也读不下去。但从那时起,知道家乡出了个大作家。
初见先生,是二○一一年秋季,在北京。看了香山红叶,随朋友去了他北京市郊的家。由于紧张,没细看主人相貌,只记得由一位留撮胡子的瘦老头带着,爬过窄
窄长长的楼梯,来到楼上的书房。书房不大,三个房间。墙壁全是古旧的书架,满满的书。中间最大的房子置画桌,画桌向阳处,一副躺椅。整个书房显得逼仄拥
挤。刚刚相识,不敢造次。不记得话题怎样转到渭北农耕文化的抢救上的,我提到熊培云一句话:“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谁料此语一
出,竟使先生画兴大作,只见他从躺椅中跳起来说,“好,我来作幅画”,一面操起画笔,洋洋洒洒地倾泻他的乡愁。沟壑苍茫,山顶一牧人手持长鞭,极目远望。
第二次是今年初春,还在北京。先是准备参观齐白石故居,不成,就又踅到先生处。此时老村有了工作室。画室犹如一间教室,桌案极大。四面墙,两面是书,一
面挂毡。桌案下,堆满了书。先生正作画。招呼坐定,一边与我们谈笑,一边为画面补了一轮红日。近看那红日,歪歪斜斜,似无生趣。退几步再看,日光朗照,如
有神焉。这一次,趁着大家打趣说笑,我久久徘徊在先生的书架前,想找出先生精神成长的密码。书大多版本古旧,涵盖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各个方面,范围
极广。猛然想起杜拉斯夫人一句话,“干码要介绍作家呢?他们的书已经足够。”我想,得重读《骚土》。告别先生的那天晚上,我再次打开《骚土》。两天后读
竟,为激情所驱,写了下面的话:“天假老村先生之才也。看到大害被处决,哑哑舍命护尸,真想走到旷野放声大哭……作品未有丝毫煽情之笔,我却欲哭无泪,如
鲠在喉。先生通过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渭北高原小小鄢崮村的全景展现,不动声色地描绘了各色人等在极左路线下的种种扭曲,既用冷幽默揭露了荒唐疯狂背后的本
质,又能使人看到人性固有的温暖,实乃反映乌托邦的经典之作,可谓中国版的《一九八四》和《动物庄园》。其结构、文笔有古风,能看到中国明清小说的魂魄,
又实现了方言、白话与传统的结合,在传统文化割裂的今天,这样的文字实不多见。”
斗胆发给了先生。先生回了四个字“谢谢,谢谢。”如同他聊天时的嘿嘿一笑。而我很长时间却陷入迷茫,不知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第三次,在家乡。清明前夕,先生回来参加渭南的一个文学研讨会。会一完,避开热闹,邀二三友人,逃到一家乡村饭店小酌,接着回到县城。先生说,人大约都
是命中注定的。他小时候喜欢读书,爱听聊天。家里是木匠铺,常有人谝闲,他天天支起耳朵听。得空便抱本书,躺在麦草垛上读。累了,吆喝一群小伙伴,令其中
识字较多的读给大家听。参军后,为了能到当年马步芳所建造的读书馆读书,他把自己的军用大头棉皮鞋送给了看管图书馆的老头,得以遍读马步芳为儿孙收集的所
有图书。先生告诉我,他此生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高信疆先生。高信疆,台湾报界名人,被誉为“纸上风云第一人”,结缘于一次文学座谈会。他因为发言有点偏
激,得到指教,就黏上了高新疆。从那时起,他封笔八年,一字不作,专心在高指导下读书,提升人文素养。高对老村爱重如何?不知道,只知道高于弥留之际,嘱
妻儿把他全部的藏书和音视频资料交给老村,计六十余箱。
人生自五十始。五十岁后,先生为文之余,追慕和私淑山水画大师程大利和齐白石再
传弟子吴悦石学画。中国历来优秀文人画家多的是传统文化的内核。先生的画作则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突出个性独立和自由精神,别开生面。他说:“艺术要有个
性,不要试图取悦别人。取悦他人,没有出路。”元代画家倪云林画中无人,说,天下哪里有人?先生的画笔,却总不离开芸芸众生,自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一
种人世的温暖和爱。陈衡恪说:“文人画有四个要素: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我想,真正的文人画,也许会成就于这位木匠之后。
聊起家乡千年农耕文化的几渐消失,先生浩叹不已。说,如果老天能假之以永年,他将用卖画的钱在家乡办一个民间书院,邀请那些爱文化、懂文化的人一起聊天。他说,真正的文化不是教材教出来的,而是和有文化的人切磋琢磨出来的。
在家八天,我陪了四天,有机会端详先生其貌。先生相貌奇绝,聊到高兴处,嘿嘿一笑,春风沐人。木心讲拜伦,道:“拜伦腿拐,拐得好,非常拜伦。”我套用说:“老村貌丑,丑得好,非常老村。”先生听后,又一笑,说:“我懂。”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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