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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幸运承包了这个小区,让我们夫妻俩一年居然能有三万多元的收入,这在同行里算是拔尖的。小区的名字叫“波澜家园”,按照我们老家话的发音,把“波”读作“破”,“波澜家园”不就是“破烂家园”吗?我是收废品的,通俗说法就是收破烂的,当然喜欢“破烂家园”这个名字。我一直相信正是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好运。当然,这只是我心中的秘密,千万不能对小区居明说哦!不然,谁家不忌讳?谁还愿意住在这儿呢?没了居民,还有废品可以收吗? 波澜家园小区门口有一座用石头、钢筋和水泥砌成的假山,假山正对大门那面书写着“波澜壮阔”四个大字。山根有个水池,池子里有荷花,还养着金鱼。每逢节日,有水泵把水池的水抽到山顶,然后顺山势而下,形成条条瀑布,给人以豪华社区的感觉。假山内部留有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后面有门口,侧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大家都叫它山洞,我两口子就住在这山洞里。山洞虽然狭窄憋闷,但不要租金,这可是我们求之不得的,起码一年可节省五六千元的租房支出。 前几年,波澜家园可是这一带有名的高档社区,居民当官的多,有钱的多,所产生的生活废品自然质量高,数量多,这也是我收入高的一个原因吧。后来随着一片片更高档社区的兴建,一些高官富翁先后一个个从这儿搬出,新的居民也逐步迁入,波澜家园才变得普通起来。 从小区第一批业主入住开始,我就在这里收废品,一晃六年过去了,几乎与家家打过交道,人人熟悉,打头碰脸都很热情,连小孩儿见了都亲切地叫我袁叔叔,我成了小区的公众人物。尽管如此,我有自知之明,毕竟咱是进城农民,一个收破烂的,跟人家城里人还有天壤之别,因此处处小心谨慎,对人谦恭避让,主动和各家搞好关系。 收入高自然高兴,老婆曾乐不颠颠儿地说,等咱挣足了钱也在这小区买一套二手房,终归这里人熟地儿熟,哪怕最差的楼层,哪怕是一居室。有了自己的房,再把孩子接来,咱就真成了城里人了。不是随随便便一说,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不然她怎么会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呢?她梦到过我们清早起来同其他家长一样送孩子上学,梦到过我俩像城里夫妻那样拉着手在小区花园散步,也梦到过我们以业主的身份参加业主委员会的选举。 梦终归是梦,一梦醒来,一切照旧,妻子心里酸酸的,眼里闪着泪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就如此平平淡淡地过着。谁料这一年我们竟摊上了大事,一件几乎改变了我们命运的大事。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区内桃红柳绿,翠草茵茵,花香扑鼻。 我们刚吃过早饭就接到柳大妈的电话。她说有好多东西要卖,让我到她家去一趟。柳大妈是波澜家园的第一批住户,我们相处了六年,自然关系不太一般。她老伴杨怀山是国内有名的历史学教授,头年冬季在小区散步时突得脑溢血去世,儿子在国外,目前家里只有柳大妈孤身一人。 柳大妈家里我可以说是常来常往,十分熟悉。我进门一看,大妈头上蒙着头巾,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满脸尘灰。书籍、报纸像小山一样堆满一地。我大吃一惊,问,大妈您这是要干啥?她心酸地说,儿子一直催我出国定居,手续都办好了,走之前家里也得收拾收拾。这些破书旧报都是老伴儿留下的,他走了,没人打理,只能虫蛀发霉。我问过儿子,他说他是搞技术的,这些历史书籍毫无用途,让我赶快处理掉。我倒腾了两三天才堆到一块。小袁师傅你统统收走吧! 看到这成堆的书籍,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杨教授。那年我到他家收废品,一进门就看到他站在凳子上,伸着腰在吃力地擦玻璃。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扶住他说,大爷您这么大年纪了干嘛还要登高擦玻璃?多危险!杨教授说,人老珠黄,筋骨酸懒,再也享受不到窗明几净的日子啦!可这屋里越来越黑,看书都费劲,很难受,没有人可指望,只能我自己将就着抹两下。我说,快下来杨大爷,有这种活儿您尽管说话,我年轻,帮您擦擦玻璃不算啥。 正是那天我帮着杨大爷擦玻璃才走进了杨教授的书房。只见屋里像书店那样竖着四排高高的书架,架子上的书塞得满满当当。沿着一面墙堆着报纸,自地面一直摞到了天花板。报纸有新有旧,一沓沓装订得整整齐齐,有的报纸看来年份已长,变成了深黄色。我惊奇地说,杨大爷不愧是教授,积攒了这么多书报,一看就明白杨大爷的学问有多深!杨大爷乐呵呵地说,看书读报是我一辈子的爱好,也是工作需要。在我看来,书就像粮食,一天不吃不行,这报纸就像蔬菜、调料,主副搭配营养才更丰富。 尽管我家穷,初中上了两年就辍了学,可我尊敬有知识、有学问的人。自那天开始,杨教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便高大起来。 虽然杨教授不幸去世了,可他一辈子积攒起来的书报怎么说卖就卖呢?于是我说,大妈,这都是杨教授的心爱之物,你轻易别卖啊!柳大妈说,我都八十二了,还留这些破烂干啥?我又说,听电视里讲有些古书、旧报挺值钱的,说不定……杨大妈没等我说完便叹了口气说,我哪有力气一本一本地挑?再说我也不懂……她又唉了一声,摊着手继续说,人都没了,留着他们再值钱也没用。再说儿子催得紧,算了,统统算废品,小袁你拉走! 我从电视里知道现在文物炒得很热,杨大爷是历史教授,眼光一定错不了,经他一辈子搜集筛选,留下来的资料说不定哪本会很值钱呢?我是实诚人,咱不能白白占这个便宜,不能统统算废品。可我拗不过柳大妈,只好分几次把书籍、报纸过完称按废品价付了钱拉走。最后我跟柳大妈说,我暂时先拉走,有时间找人看看,如果没太值钱的我就当废品卖掉,如果真有值钱的,大妈,不管您老人家走到哪,都是您的!柳大妈有点生气,嗔怪地说,你呀你呀,就是这么老实厚道,这么多年了我没把你当外人,你也别跟我见外,既然卖给你了,将来即使是金山银山也是你的,我决不会反悔。 把这堆书报拉回去后,我没舍得把它们交给收购站,单独码进了山洞,即使占了洞里大部分空间。 有一天,我抽空到古文化街找了一家古籍书店,书店颜老板一听说是杨怀山教授遗留的书籍,很感兴趣,便亲自随我来到波澜家园。没想到他进山洞粗粗浏览了一遍,眼里就冒出了火花。他从中抽出一盒线装书,在裤兜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小心翼翼、一册一册地轻轻翻开观看。我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眉毛跳得老高。可他看了一遍后却装作不屑的样子说,袁师傅,说实话这堆旧书报也没什么太值钱的。这样吧,你多少钱收的,我加倍拉走。 从他的表情我已初步判断这堆书报并不简单,虽然不敢说一定有所谓价值连城的宝物,但也决非像他所说的那么便宜。我怕他拿到手里的书赖着不放,便乘他不备,一把拿了过来。只见他颇像手里的一只金碗不小心滑了出去那样,木然地弯下身子,伸着双手,瞪大了眼睛,呆在那里……毕竟颜老板是古书商界老手,不过一两秒钟时间他便恢复常态,换了个口气说,全给我你不卖,那我就单买这套线装书。其实它并非古籍善本,但我喜欢里面的内容。我说,对不起颜老板,我是替人保管,还得征求主人的意见。他并不甘心,继续说,你不是收购过来了吗,还征求谁的意见?这样吧,我多出点,卖给我吧,谁让我喜欢上它了呢!我紧紧把书抱在怀里,生怕他夺走,摆出一副贵贱不卖的架势。 颜老板依依不舍,离开时甚至把这套书的价码提高到了五百块。我虽然文化不高,但不是傻子,心想,即使给一千块我也不能轻易出手,于是再次拒绝。我真的怕给柳大妈带来严重损失。 颜老板对这套线装书的喜爱让我想到了老家,忆起了小时候听说的盗墓。我老家那地方历史悠久,曾经有许多古墓,以前盗墓案件屡屡发生,著名的“洛阳铲”就出自我老家那一带,据说至今还是盗墓贼的必备工具。可这个发明并没有给家乡带来荣耀,也没引起祖辈自豪,倒是让家乡落了个遍地盗墓贼的骂名。据说我一个本家四叔也曾加入盗墓行列。他们发现了一座古墓,挖了地道,钻进了墓穴,结果该墓主并非皇亲国戚,最多不过是个中级知识分子,陪葬品中没有太多珠宝,也就几件金银铜器,还有几套旧书。那几个盗墓贼分完了金银铜器,把几套旧书甩给了四叔这个新手。旧书虽破,可对四叔来说那是第一笔收获,于是他保存了下来,并带着旧书去了外地。几年后他居然发了财,荣归故里,还盖了座小楼,成了村里的首富。乡亲们都说他就是凭倒腾这几本旧书发的财。我当时还小,听说这事后就跟爹娘说,长大了我也和四叔一样去盗墓,准能发……不想话还没说完,我爹那大如蒲扇的手就重重地扇在了我的脸蛋上,顿时让我歪倒在地,口鼻出血。他又踢了一脚,狠狠骂道,王八羔子,从小不学好,盗墓贼也是咱干的?那是发死人的财,是毁祖灭宗的勾当,甭看他们一时发了点财,迟早要遭报应。就是冻死饿死咱也不能干这缺德事,知道吗?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古书可能值钱;也因挨了那一巴掌,我再也不敢妄想发古人的财。 杨教授遗留的线装书是不是和四叔盗到的古书那么值钱,我不清楚,但起码颜老板感兴趣,说明它并不是一般的旧书。 颜老板走后,我对妻子说,把这套书藏好,它可能很值钱。妻子瞪大眼珠子问,真值大价钱?那咱不发啦!我瞪了她一眼,狠狠地说,你说啥?再值钱也是柳大妈的,咱不能昧着良心办事! 也不知从啥渠道透出了风儿,接着几天,来山洞看书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让我们忙于接待。颜老板也三番五次给我挂电话,带出多高价也要收购这堆书报的口气。 柳大妈的这堆书报成了抢手货,天天陪人看书,日日有电话打来,闹得我几乎没空儿蹬着三轮去收废品。 有一天,突然发现两个长得五大三粗、留着寸板头的年轻人正跟一居民打听我的地点。看来头不对,我赶紧把山洞门锁住,坐在门口等候。那二人走近后露着吓人的笑脸问,你就是这小区收废品的?我点点头。其中一人说,我们是来看那堆旧书的。我说,暂时不卖了。什么?不卖?他们突然脸色大变,攥紧拳头,瞪着三角眼,威胁说,贵贱不卖是吗?到时候你可别后悔!说完扭头看了看山洞紧锁的铁门,甩了句“不就是个收破烂的吗”,便扬长而去。 我意识到形势很严重,立刻花钱在山洞铁门里侧又装了一把重重的铁锁。 妻子不再那么兴奋,像发蔫的黄瓜变得愁眉苦脸。 晚上,我们早早把铁门关好,把铁锁锁紧,又顶上一根钢棍,这才躺下睡觉。妻子说,咱别想赚大钱、发大财了,赶紧卖了吧,我害怕!我说,不行!杨教授一辈子积攒这些书不容易,从拉回来那天起我就没想靠这堆书发大财。再说,柳大妈对咱们不错,咱不能没良心。 果然,没过几天,在一个夜里的凌晨两点,门卫都已昏昏入睡,我被山洞铁门的轻轻碰撞声惊醒,悄悄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发现在昏暗的小区灯光中,有两个幽灵般的黑影正在铁门外摸索。可能发现门里面还有一道锁,还有钢棍顶着,两个人影搓着手来回游荡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离去。 消息很快在波澜家园居民中传开,一些好奇的人三五成群地来到山洞观看那堆书籍。物业公司王经理找到我说,袁师傅,那些书报贵贱快卖了吧!免得招惹是非。几个门卫也跟我说,晚上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小区门口转悠,看来都是奔这堆书来的。袁师傅小心呀,该出手时就出手吧…… 我骤然紧张起来,想到传闻说文物贩子都有黑社会背景,更加忐忑不安。妻子也被吓得精神几乎要崩溃。她埋怨说,柳大妈这不是给咱找病吗?这堆破书当初就不该接,即使接了也该早出手。就怨你,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没理她,不然一场吵嘴会不可避免。我暗暗思量,心中也曾掠过一丝后悔,但杨教授夫妇慈祥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脑海,后悔很快便被驱散。 记得那是夏天一个夜晚,月光明媚,微风习习,杨教授夫妇特意来到山洞,同我两口子坐在洞外石凳上乘凉聊天。他亲切地问我老家还有啥人,收入怎样,生活有啥困难。一位名教授居然主动找一个收破烂的农民工聊天,还像长辈那样细声细语,关心体贴,让我特别感动,于是我毫不避讳地道出了心里的苦衷。我说,我是农民,在大城市生活总觉得自卑,像二等公民一样有点儿抬不起头来。杨教授听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说,小袁,大可不必!我也是农民出身,在农村长大,十九岁那年考上了大学才从穷山沟里进城的。你大妈和我是同村老乡,不识几个字,不照样同城里人一样生活吗?其实啊,要追根溯源的话,没有一个城里人不是来自农村,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人都是平等的,不管来自农村还是城市,也不论他是收废品的还是大学教授。你没什么可自卑、可抬不起头的……杨教授的一席话让我感激得一夜没有合眼。 此后,柳大妈还多次把好饭好菜送给我们吃,这一切让我怎能忘记,怎不感激? 记得去年十一月的一天上午,杨教授携夫人在小区散步,突然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摔倒在地,柳大妈慌了手脚,几个遛玩的居民和柳大妈一样急得团团转。正好我蹬着三轮车走过,见此情景立刻把杨教授抱到三轮车上,脱下大衣盖在他身上,又扶柳大妈坐上车扶住教授,急忙向最近的市第二医院奔去……可惜杨教授脑中淤血面积过大而没被抢救过来,离开了人世。之后我多日伤心落泪,后悔不已,一直为我没及时打120要急救车而自责,我怀疑是我的三轮车太颠簸而加重了杨教授的病情。尽管柳大妈以及从国外赶回来奔丧的儿子都很宽宏大量,不仅不认为我应承担责任,还一再感激我及时把杨教授送进了医院……之后我们和柳大妈的感情更加深厚。 现在大妈把杨教授一生积累的书籍报纸卖给我——不,是交付给了我,我哪能以废品价格占为己有?这同盗墓又有啥区别?我一定要为柳大妈负责,为杨教授一生的心血负责,不管受多大压力、多大委屈,我决不放弃! 正当我拍着胸脯决心要敢于担当时,一个更大的打击又降落在我头上。 那日黄昏,团团黑色云朵自东南方向袭来,我怕下雨,赶紧拉着一车硬纸板到废品收购站交货。回来时,已经阴云密布,天很快黑了下来。当我路过城郊结合部刚拆迁过的一片废墟时,突然从破墙后窜出两个五大三粗、留着平板头的人来,把我一把拽下三轮,不由分说照着我身上开始拳打脚踢,嘴里骂道,妈的,一个穷收破烂的还敢跟我们作对?那堆旧书卖不卖?我一言不发。他们继续打骂,告诉你,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必须给我们,不然今天就打死你!我仍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能是打累了,他们叉着腰、瞪着眼、怒气冲冲地站在我身边。其中一人威胁道,今个儿先让你尝尝我们哥们儿的厉害,告诉你,限三天之内必须把杨教授的那堆破书拉到这儿来交给我们,不然就送你见阎王去!一个人突然蹲下,假装笑眯眯地说,袁师傅,如果能把书交给我们,我保证给你一套三居室楼房,还能帮你办成城市正式户口,何乐而不为呢?我们是说话算数的,何去何从你好好掂量掂量吧!说完,二人扬长而去。 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我强忍着剧痛,跛着脚回到了波澜家园。正打着伞焦急等在山洞外的妻子一看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脏破,浑身湿透,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她赶紧扶我进了山洞,反锁住门,边给我擦洗涂药边哭哭啼啼,以央告的口气说,把书赶紧处理了吧,别再拖了。咱们惹不起人家,不然咱连命也保不住,我求求你了! 说实话,我之所以迟迟不卖,主要是心里没底。自己是绝对的外行,外行容易上当,这样会让柳大妈吃大亏,也没脸向天上的杨教授交代。我一直想再抽时间多找几家旧书店或图书馆,让懂行的人给评估评估,以便做到货有所值,物有所归。一些人为了得到这批书报竟敢于冒险,对我下毒手,恰恰说明杨教授的遗物非同一般,心里似乎有了底,更增强了保护这批遗物的决心。当然,今天的遭遇也给我敲响了警钟,不能再迟疑了,要尽快采取措施。 第二天,天气放晴,空气湿润,山洞外聚集了许多波澜家园的居民,他们看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腰弯腿跛、痛苦不堪的样子,都心生怜悯,纷纷说,袁师傅的事也是咱们小区居民的事,不能袖手旁观!业主委员会唐主任来了;物业公司王经理带着保卫部张部长来了。他们说,袁师傅也是咱们小区居民,你有了难处我们不能不管。请放心,我们马上联系派出所,让公安部门介入此事,决不能让你们夫妻再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可敬、可爱、可亲的大爷大娘、兄弟姐妹们,他们的同情关爱让我心里热乎乎的,止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果然,从当晚开始物业部增加了两位夜间值班保安,巡逻次数也多了起来。派出所值班民警也在深夜打电话询问小区情况,让物业保卫部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报告。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三天,市文物局廖副局长带队来到波澜家园。他握住我的手亲切地问,你就是袁师傅?听说是历史学家杨怀山教授的遗物由你保存,文物局领导十分重视,相信杨教授这位名家收藏的书籍一定很有研究价值,立刻责成我带两位专家前来拜访。谢谢你为保护这批遗物付出的辛苦。 由国家主管部门介入,让我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浑身倍感轻松。我激动地说,好,好,好,谢谢你们! 两位专家认真仔细地翻阅了一遍书籍、报纸,最后跟廖副局长耳语了几句。廖副局长兴奋地对我说,专家初步认为这批书报很有保存价值,但还需要深入研究考证。因为是你的私有财产,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愿意不愿意委托文物局暂为保管,并帮助考证鉴定?我马上回答,当然愿意,由国家部门保管我自然放心,也少担好多风险。廖副局长说,那好,明天我们就派车来拉。我愉快地频频点头。 次日,一辆类似运钞车的闷罐汽车开进了波澜家园,后面紧跟的是一辆小型面包车。廖副局长首先从面包车上下来,后面有五六人相随。廖副局长和我握着手说,我们是来拉书的,请你放心,放在我们那儿比你这里安全,我们会妥善保管。我说,没问题,文物局拉走我一百个放心,这样我也减轻了压力,谢谢廖局长!他又说,咱们百姓如果都像你这样有强烈的文物保护意识,国家的文物就会少流失,甚至不流失。我说,其实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只是为了柳大妈的财产少受损失。廖副局长听后笑了起来。 文物局的人全带着白色手套,小心谨慎,轻搬轻放,把旧书旧报先搬出山洞,然后细心地装进闷罐车。 我也要了一副白手套,随意拿起几本书翻看。我看到书的扉页上几乎都有杨教授签名,内页的空白处写有许许多多钢笔字。尽管我好多字不认识,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证明杨教授为了学问流了多少汗水?这也让我一遍遍回忆起了杨教授和蔼可亲的面容,难过得我泪眼模糊,不得不用白手套一次次擦拭。 大约用了两个多小时,文物局的人才把杨教授的遗物全部整整齐齐地装进了闷罐车。有几本线装书和发黄的旧报纸还装进了面包车特备的保险柜。廖副局长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递给我说,这是我们拉走书报的收据,请你在货主一栏签字。我慌忙后退一步说,我还不相信你们吗,干嘛还签字?再说我也不是真正的货主啊!廖副局长说,这是程序,我们从你手里拉走的,只能由你来签字,你签完我也要在收货人一栏签字。另外还得在这份保管鉴定委托书上签字。我不能违反规矩,只好接过钢笔在他指定的几个地方签上了袁三宝三个字。 等一行人都钻进车里,廖副局长正要抬脚上车时,我假装突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嘴里“哎呀”了一声,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摆手示意廖局长稍等。其实在装车前我就多了一个心眼儿,我一直没有把古籍书店颜老板看过的那套线装书拿出来,害怕人多手杂有人乘机偷走,因为近几天发生的事件让我确信这套书的金贵,不得不倍加小心。我同妻子立刻跑回山洞,搬开被褥,掀翻床板,拿开破纸箱和一件件杂物,找出了用塑料袋严严实实包裹着的那套线装书,双手捧着递给廖副局长,羞红着脸说,对不起局长,刚才我光想着杨教授了,竟忘了藏在床下的这套线装书。因为有人企图偷走,甚至毒打威胁我交出这本书,我不得不如此。请你原谅。 廖副局长接过后打开一看,居然惊叹地“啊”出声来。两名专家也走近观看,也惊得瞪大了眼睛,几乎同时喊出,宋版,没错!其中一位在本子上作了登记,然后惜爱地锁进了保险柜,这才一个个紧握住我的手感激地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在耐心等待文物局消息期间,生活又恢复了原貌,我们依旧天天蹬着三轮车来往于各座楼之间,接电话,听招呼,上楼收购废品。 中秋节临近,同往年一样,一些熟悉的老住户给我们送来了月饼、水果。节日那夜,万里无云,月圆如盆,我们给老家双方父母、孩子打过问候电话后,便坐在山洞外的小桌旁边吃边赏月边聊天,心里无限惬意。 已近十点,我们正准备睡觉,手机突然响起,这么晚了是谁来的电话?一定有急事,我忙按下接听键。对方说,是袁三宝吗?小袁,你好!我吃了一惊,好熟悉的声音!忙答,我是……您是……我是柳春兰,你柳大妈啊!祝你们中秋愉快。啊,柳大妈?我真没想到会是她老人家,忙问,柳大妈您也好吧!大妈亲切地答,我很好!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顾得给你打电话,现在终于安顿了下来,生活正常了,身体也恢复了过来。中秋节到了,我想你们啊,很想跟你们说说话。我激动地说,谢谢柳大妈,这么晚了,你老还没睡觉?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这里是上午十点,我睡什么觉?我这才突然明白,柳大妈是在地球另一方,就住在我脚下。我不好意思地说,哦,对不起,我以为您还住在波澜家园呢!柳大妈,国外住得惯吗?杨大妈说,住得惯,一切都好,放心吧!我说,杨大爷遗留的书籍报纸已委托市文物局保管鉴定,不久就会有消息。柳大妈说,那些东西我卖给你就是你的了,你有处理权。我忙解释,因为您急于出国,我是为您暂时保管,帮您处理啊!当时我就跟你老说过,我先以废品价收购,以后找人鉴定,如果没有太大价值就是我的;如果是文物,价值很高,还是你柳大妈的。小袁你说得不对,咱俩是买卖,是交易,交易的规则是不管成交价是高是低,以后都不能反悔。按这个规则,既已卖给你,那就是你所有了,即使经过鉴定认为那些东西是金山银山,你大妈我都不会动心,都无权反悔!杨大妈显然有点生气,口气里带着嗔怪……最后她让我记下她的电话号码,这才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 我握着手机,痴痴地坐在床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多好的柳大妈!在国外也没忘记我们,现在从哪还能找到像她这样的人呢? 一个多月后,文物局终于有了消息。得到通知,波澜家园业主委员会唐主任陪我到了文物局。在局接待室,廖副局长和两名专家接待了我们。一阵寒暄之后,廖副局长向我们讲解了鉴定结论。他说,杨怀山教授一生搜集收藏的书籍报纸不仅有很高的文化价值、艺术价值、学术价值,对历史研究和教学也有很高的参考价值。特别是其中六套古籍善本更是国内罕见,价值连城。六套古籍善本中一套四册的宋版原刻本《经义述闻》最为珍贵,两套元版翻刻本《佛本行经》和《周易注疏》、三套清版翻刻本《战国策》、《方氏墨谱》、《长门赋》等均为收藏界追逐的热门善本线装书。宋版古籍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之说,目前文物市场已炒到每页两万元的价格;其余涉及哲学、佛学、经济学等领域的书籍也都有很好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参考价值,尤其书中留有名家杨怀山教授大量批注,更显得弥足珍贵;大量装订完好的旧报纸中有早期几套全年完整版的香港《外中新报》、上海《申报》、辛亥革命时期的《北洋官报》等,都为国内馆藏珍品,有的还弥补了国内报纸收藏的空白…… 介绍完鉴定结论,一名专家接着说,能收藏这么多古籍善本和整套早期报纸为国内收藏界罕见,足以说明杨怀山教授对历史古籍的珍爱之心。杨教授治学严谨和广识博闻令人钦佩。 我对那些词儿一窍不通,听得头昏脑胀,但杨教授遗物的价值之高我完全听得明白,出乎我的想象。我和唐主任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座“金山”就摆在面前,让我不知所措,心慌意乱。怎么办?即使拿出其中任何一套偷偷出卖我就可以发家,就能成为富翁,就可以彻底改变现在的生活,让妻子作城里人的美梦成为现实。想到此,我脸上一阵发烧,热辣辣的脸又突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那一巴掌……不能!这是杨教授的遗产,归柳大妈所有,我许诺过,是为她暂时保管。偷卖杨教授遗产与盗墓没有区别,都是发不义之财,发不义之财良心不许,道德不容,老天爷也不会轻饶…… 廖副局长看出了我的惊讶失态,忙说,这些书报有两种处理方式可供袁师傅选择,一是继续收藏或者交给拍卖公司公开拍卖,拍卖所得归你所有;二是无偿捐献给国家,得到精神奖励,但物质奖励将微乎其微。说完,廖副局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的表态。 我慌忙把我收购这些书报的过程叙述了一遍。最后强调,这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所有权应归柳春兰柳大妈所有,自然应由她来决定。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廖副局长,希望他能同柳大妈联系,征求她的意见。 消息再次在波澜家园传开。许多人见了我都说,袁师傅前辈子修的福,该你时来运转了;袁师傅再也不用收废品了,一辈子坐着随便吃喝也花不完;波澜家园风水好啊,出了袁师傅这样的贵人…… 我妻子也满面春风,喜上眉梢,私下说,咱哪怕拿回一本值钱的卖给文物贩子,不就发啦!到时咱就能住上楼房甚至是别墅,再把老人孩子接来,一家子真就成了城里人了。我瞪了她一眼,狠狠骂了她几句。她吐了吐舌头,从此再也不敢胡说乱讲。 几天后,廖副局长打来电话,讲了他同柳大妈通越洋电话的内容。他说,柳春兰女士坚决否认这批书报是她的财产。她说已经卖给袁三宝,不管当时价格如何,所有权已归小袁所有,那怕现在是金山银山,她也不动心,不眼馋。廖副局长又说,根据柳春兰女士的意见,这批古籍书报如何处理只能由你袁师傅决定。 面对柳大妈一次次的强硬表态,泪花蒙住了我的眼睛,心里一阵抽动。我别无办法,实在无奈,不得不由我来做决定。于是我没加思索,便挥了挥手说,把所有书报无偿捐献给国家! 听完我的决定,在场的人都兴奋地鼓起掌来。廖副局长高度赞扬了我几句后建议,把几套古籍善本和有价值的旧报纸捐献给市图书馆,其余可做研究和教学参考的书报捐献给杨教授生前任职大学。 我立刻表示毫无意见,完全同意。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上午我接到电话,通知我到文物局去领取文物捐献证书。当我从两个单位领导手里接过证书,仔细一看,立刻又把证书放在了桌子上,摇了摇头,表示我不能领取。廖副局长等领导有点吃惊,相互对视着,不知所措。我忙解释,因为两份证书上标明的捐献人都是袁三宝,我不能独享这份荣誉,坚持必须修改,要求把捐献人改为“袁三宝代柳春兰母子”。领导们看我态度坚决,不容置疑,只好商量后决定按我的意见再作修改。 自此,压在肩上半年多时间的这副重担彻底卸下,心里踏实了许多,又继续开始正常的收废品生意,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可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日子不长,我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 那是年底的一天,我正好在十八号楼收完废品,突然一阵欢快喜庆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传进小区,楼下的人们纷纷跑去观看。当我刚走出楼口时接到了业主委员会唐主任的电话,要我马上到小花园。我不敢违抗,加速蹬着三轮奔去。靠近小花园时,只见那里已聚集了许多人。只听一人喊道,来了,来了,袁师傅来了!人们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向我射来,接着掌声四起,我顿时懵懂起来。这是咋回事?我知趣地扶着三轮车想蹭到外围不显眼的地方,但唐主任陪着两位领导却向我走来。他们微笑着跟我握手,嘴里不听地说着,祝贺,祝贺!我问唐主任,这是咋回事?一位领导做了个升起的手势后笑着说,你抬头看看!我顺着他的手势抬头望去,只见一条红色横幅正缓缓升起,横幅上有黄色大字,写着“热烈祝贺袁三宝同志荣获市级道德模范光荣称号!”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腼腆地望着一张张熟悉的笑脸,紧张得手不知咋放,腿也迈不开脚步…… 晚上我抚摸着红彤彤的市级道德模范证书,读着“市委市政府表彰决定”,心里再也不能平静。我想起了杨教授,想起了柳大妈。如果柳大妈不出国定居,还是波澜家园的居民,这证书分明就是她的,表彰决定里的内容显然就是她的事迹,哪会属于我这个收废品的农民工?想着想着,鼻子一酸,泪珠扑簌簌掉了下来。 妻子从我手里拿过证书紧紧贴在胸口,泪流满面。我说,孩儿他娘,看来你的梦就要实现。她突然擦了擦泪水,眼里溢出幸福的光芒,手指道德模范证书上那个“市”字,亲切地说,三宝,不是就要,你看,咱就是这城市的市民了,我的梦已经实现! 从此我再也不把“波”念成“破”,波澜家园成了我们心目中自己的家园。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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