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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是在东北长大的,15岁以后才随家人回到河北老家。30多年过去了,我再没回去过。童年的伙伴早已音信全无。只有岁月中一点残存的影子、记忆的片段,偶尔会不约而来。 回忆中更多的是儿时的欢乐,但也有些属于孩子的伤痛。 小时侯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但我们有一个现在孩子永远都享受不到、体会不到的,快乐、自由、无拘无束的童年。记得小时候在粮食加工场的家属院里住的时间最长。那时每家都有三四个甚至更多的孩子,四十多户的平房大院里,每天都热闹极了。大的小的,男孩女孩,一帮一伙的孩子,每天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就是疯跑傻玩的。白天跳皮筋、跳房子、跳绳、投沙包,晚上捉迷藏、老鹰抓小鸡……每天都有玩不够的游戏,耍不够的花样。那时学校放学很早,作业又少。大人们白天抓革命促生产,晚上还要集体学毛主席语录。家家孩子多,照看不过来,都是大孩看小孩,孩子哄孩子,散养放养着就长大的。所以孩子们可以尽情地玩耍嬉戏,有时吃饭睡觉都得大人一遍遍的往家喊叫与催促。到了快吃晚饭时候,院子里几十户人家大呼小叫,呼儿唤女的喊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的。 童年的回忆里,小丽占着很要的位置。她是一个和我们玩的时间最少,但印象却最深刻的小伙伴。她的妈妈,她的家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也总是最特殊最神秘的。那个永远拉着漂亮的紫色碎花窗帘的窗后,始终隐藏着一些神秘的气息。 记忆中她永远都是8、9岁的样子。她瘦弱、苍白、孤独、忧郁的神情,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梦境中。 她个头不高,两条小辫儿总是编结得很精致,系着好看的粉头绳,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她的头总是半撩半顶的把花窗帘扒开一条缝,她尖尖的小下巴抵在窗台上,用好奇地、羡慕的、又怯怯的眼神,隔着玻璃望着我们一群孩子在房前跳皮筋、投沙包的疯玩。 我们小时候玩的东西可多了,最受女孩子喜欢的是跳皮筋,几人一组,互相架皮筋,最低从脚踝开始勾着皮筋跳,越跳越高,高手有时都能跳过肩膀或更高。 小丽偶尔也会出来玩,但她玩的少,玩皮筋跳不高,投沙包跑不快,技术水平低到极点,许多小伙伴都不喜欢和她一组。我属于跳皮筋的高手,有时见她孤零零的、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的样子就心软,就叫她和我一组,同组的小伙伴就有点小意见,嫌她总坏事,拖后腿。她总爱穿着一双漂亮的小白皮鞋,和我们的布鞋比起来总是又漂亮又干净的样子。但就是总也勾不住,踩不到细细的弹性极好的猴皮筋。跳坏了皮筋,她就像犯了大错似的,涨红了脸,默默地微低了头,很知趣的站在一旁观战。 她好像总是落寞的玩不起来,也开心不起来,偶尔参与一下又玩不好,常受到小朋友们的奚落,笑她是反革命的黑崽子,不会玩尽瞎捣乱,太笨了,像笨猪、像蠢驴。 她很少说话,更别说大声了。被骂了也不会还嘴,常常是抹着眼泪默默的走开,回家了。 我比她大两岁,个子又高,总有以大护小的心理。我讨厌她们欺负她,骂她,有时会打抱不平替她说话。偶尔我也会好心又热心的送她回家,但只送到门口,从不敢进去。为此还和小伙伴闹了很多的不愉快。但我不怕,她们跳不过我,还是争着抢着愿意和我一组玩。 有时候,她的妈妈又会拉着她回来,找小孩子们算账。问谁欺负小丽了,还站在一旁絮絮叨叨的骂个不停。小丽觉着难为情,就使劲拽着妈妈的衣角要走,她妈妈转而又去骂小丽,没出息窝囊废被人欺负活该……小丽挨了骂,只好自己呜呜的哭着跑回家去。 大人们看到小丽妈骂人就会说“别理她,孙魔怔又使疯呢!”小丽妈被大人孩子气得没法,就边骂边咳嗽着回家了。 小丽妈不骂人的时候样子还是很好看的。她个子不高,娇小玲珑的,身材极好。头发样式在当时很特别,高绾着发髻。总是衣着干净整洁,即便是一样的蓝衣黑裤,穿在她身上就会有不一样的洋气味道。不像我们的妈妈,大都梳一样的蓬乱的齐耳短发,一样的肥衣肥裤,皱皱巴巴的邋里邋遢的不修边幅。当时70年代的妇女好像都是这个样子的。 她长得很漂亮,脸型啥样早已模糊,但她坚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却是印象极深的。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神一直让人捉摸不透,时而高兴,笑逐颜开;时而忧郁,满脸愁容;时而痛苦,眉头紧蹙;时而愤怒,横眉冷对!印象中她总是苍白虚弱的,也总是郁闷愤怒的。眼睛里好像总有许多的苦闷和仇怨。没人的时候嘴里也总是不停的嘟嘟囔囔,不时的还会咳嗽一大顿,好像总也咳不净似的。 我那时一直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总觉得眼神复杂、冷峻、神秘,里面好像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其实这些都是我现在回忆起来整理时感受到的。当时还小,不懂人世的沧桑,只是觉得小丽妈的一切都与众不同,都有些鬼鬼怪怪神神秘秘的,甚至是坏人的感觉。特像电影里的女特务。 在大人嘴里,小丽妈也的确不是好人。好像男人们背后叫她“孙寡妇”,女人们背后叫她“孙魔怔”。他们好像都不爱理她。很少和她说话。偶尔哪家的男人多看了她几眼,或和她多说了几句话,过后,那家一定会有一场战争。女人一定会和自己的男人大打出手,撕头发扯衣服的大闹一顿。他家的孩子也会哭红了眼睛,人前抬不起头,玩不起劲的样子。慢慢的几乎没人再愿意搭理她们娘俩了。 我那时也不明白为啥她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为啥她没有爸爸呢? 在大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我才大致知道了她家的一些事情。她爸原来是粮食加工场的厂长,“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关了禁闭,但他不思悔改,自绝于人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关他的小粮仓的房梁上,上吊自杀了。 她妈妈为此去单位办公室哭闹了一顿,还破口大骂了当时的厂革委会主任,据说撕扯中她妈妈的衣服都撕裂开了。露出了不该叫人看的。有人说是她自己撕开的,有人说是拉架的男人使坏,故意撕破的,说法不一,没有定论。 但她妈妈也为这次的冲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没过几天,小丽妈就被一伙革命群众游街示众了。据说她头被剃光,戴了个高高的纸糊的白桶帽,上面写着“破鞋流氓!”“反革命分子的臭婆娘!”后面背着用麻绳拴着的一双红色高跟鞋,胸前挂着两只吹圆了画着女人乳房的猪膀胱(东北人叫猪塞泡)。据说街还没游完她就疯了,为了不让她喊叫骂人,架她游街的男人还脱了臭袜子塞进了她嘴里。据说当时有好多小孩跟在后面看,比我大几岁的孩子都还记得当时的热闹场面。 事后,那双红色高跟鞋成了女人们的谈资。听说那是从她家里翻出来的,她家里藏着好几双漂亮的高跟鞋,好多漂亮衣服呢!她是大城市的,跟着男人从部队转业来的。她原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呢!女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羡慕她有过那么奢华的生活,有那么多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可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她现在还不如咱们呢! “孙寡妇”从那后真的疯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见人就骂!后来可能是骂累了,也可能是病情轻了,走路总是躲着人,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念叨些啥。最主要的是没人想听。 从此她又多了“孙魔怔”的外号。当时年龄小,不知道魔怔是不好听的外号。有神经病之嫌。 一天我们还偷听了一个惊天秘闻:“小丽不是她妈亲生的,是从外边捡来的”!还说不要叫小孩子们听到,免得说漏了嘴,让小丽知道。这个秘密在小孩子们中间很快就传开了。 当时我们简直太惊讶了。也觉着太不可思议了!被捡来的孩子一定太不幸了,她现在的妈会和亲妈一样吗!她妈还疯疯癫癫的,会不会虐待她呀!那时好像总听到后妈如何不好的话。有时孩子不听话了,大人会说回头给你找个后妈教训你。好像这是最可怕的惩罚!我心里更同情小丽了。我好几次想偷偷问问,她妈妈对她好不好。但始终没敢说出口。 小丽出来玩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一次她偷偷和我说,妈妈怕她被人欺负,不愿意让她出来玩了。从此就常常看到她头顶着紫色碎花窗帘,趴在窗台上看着我们玩。 一个夏天,晚饭后天还未黑,凉风清爽起来,小城远处的天边还能望到隐隐的黛青色的山峦。远处有一颗星已隐隐地亮了。 我们商量着玩捉迷藏游戏。我眼睛上蒙着个手绢,黑乎乎的正瞎划拉着找人呢,突然一个大手抓着我的胳膊,悄悄和我说:“小丽想叫你去我家玩会儿。”我解下手绢说:“我自己么?”小丽妈说:“是啊,你俩最好了!”看到我的犹豫她又说:“我那可有好吃的呢!” 我终于没禁住诱惑,被她拉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永远拉着紫色碎花窗帘的家。她家的窗帘留给我的记忆太深了。几乎成了神秘的象征。她家几乎是家属区的禁区。别人家大人孩子互相串门是常事,可没人去她家,也没人见过她家的样子。她们也从不去别人家。传言搜过他家的人说,她家有一种别人家没有的香味。那时的人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香水的存在。 记不清她家当时的样子了,但我清晰记得屋里整洁又干净,走进屋门也确实闻到了一种淡淡的好闻的甚至有些飘渺的香味,甚至于有种恍惚的、神秘的感觉。我当时还想,传说中拍小孩的迷药是不是这个味道呀。来她家会不会有啥危险啊!她妈妈可不是好人呢! 看到小丽我才安下心来,不再害怕了。她正依着被摞坐在炕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小丽好像刚刚哭过,眼睛有些红,眼角还挂着些未干的泪滴。见我进来,她有点吃惊,但也只是裂了咧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姐姐来找你玩了,还不快过来。”她妈妈似乎赔了小心地说话,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挪到了炕边。 她妈妈拿出了两个很小的刚洗过的苹果给我俩吃。那时东北的苹果可是稀罕物,不过年过节的几乎吃不到的。 在小丽妈的倡议下,我陪她玩起了拆绳子的游戏。她妈妈还在一边帮忙,故意逗小丽开心,还教我们玩了好多拆绳子的新花样。 好像正有说有笑玩的起劲,突然,小丽妈用手指着上面,俩眼直勾勾的望着房顶说:“小丽!小丽!快看呀!你爸回来了!” 我已经知道她爸死了,死人怎么能回来呢!被她妈一说吓得魂都要飞了,一动不敢动。 我惊恐地看着小丽,没想到小丽却神情淡定,漠然的看着她妈,并没有看房顶的意思。 “快看呀!小丽!他下来了。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呢!”她妈妈急切的想证明,她爸真的回来了。 可我啥也没看到,方椅上铺着个和窗帘一样的花椅垫,空空的没有任何影子和动静。 “小丽!你爸说想咱娘俩啦!还给你带来好吃的了呢!”小丽妈带着哭腔哭调的说。 小丽表情木木的看着那把椅子,但没啥反应。 是她妈妈犯病了?还是他爸真回来了?我被吓得头皮发麻,心脏不跳,大气不喘的,差点尿了裤子。 我再也不敢多呆,一溜烟的跑出她家。就在快要跨出屋门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小丽绝望地,撕心裂肺地,声嘶力竭地哭喊:“别走!姐姐,别走!” 那时大院里没路灯,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小孩子都回家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我更加害怕了,狂奔中总觉着身后有个大黑影,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像逃过一大劫似的终于从恐惧和黑暗中冲进家门,急速的拉了门闩,插紧大门,跑回屋去。 看到了家人,已经紧张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没有蹦出来。但还是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看着我涨红的脸,家人还以为是疯玩疯跑累的呢! 回家后也没敢和大人说。而且从此落了后遗症:胆子小了很多。天一黑,没有大人领着就不敢出门。到现在胆子都没大起来。 从此和小丽好像更隔膜了,几乎不再来往,甚至都不敢再去她家的窗前玩了。以后她是不是还趴在窗前看其他小孩玩我也不清楚了。 后来好像他爸落实了啥政策,小丽和她妈妈就搬走了,至此再没见过面,再没听到她的消息。而我也随父母远赴河北离开了那座小城,再没回去过。 仿佛时间越久,越忘不了小丽和她的妈妈。偶尔小丽会来到我的梦里,但永远都是8、9岁的小女孩的样子。 那句绝望地撕心裂肺的:“别走!姐姐,别走!的哭求,一直隐隐的藏在我的心底,不曾离开。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喊了我:“姐姐!” 我到现在也想不清楚,在那无助地绝望地哭求的背后,她小小的年纪到底承受了什么,又隐藏了什么。 我心里一直有隐隐的自责,年岁越大,越后悔自己当初的胆小和冷漠! 今天把这段往事写出来,不知道该对历史说些什么,因为那段历史没人能说得清楚。 十年浩劫,无情的摧毁了许多家庭,摧残了很多人性,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小丽和小丽一家只是不幸中的一分子。 其实仔细想想,那时的我们,谁又能幸免于外呢。每个人其实都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小孩也一样。 时间的河水缓缓流过了40多年,冲刷着历史的尘埃,也冲淡了历史的伤痛。但沉淀下来的,应该不仅只是泪水中的盐分吧! 我只想对小丽说:“这么多年了,姐姐没有忘记你。你还记得我吗?你在哪儿?你和你妈妈都还好吗?”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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