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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春末,我和几位同事到江南的寿仙谷游玩,当我在陡峭的绝壁间,胆战心惊地攀登到半山腰,喘着粗气,孤自欣赏对面满山青翠欲滴的竹海时,骤然发现不远处,一位老阿婆立在装有饮料瓶的编织袋旁。老阿婆非常苍老,她弓着后背,拄着一根树枝,饱经风霜的面容上,细密的皱纹,黝黑泛红的光泽,似乎诉说着岁月的艰辛,如若不是她活动着身体,人们会认为她就是一尊雕塑。我环顾险象环生的山路,真的无法想象老阿婆是怎样上来的。一阵山风吹来,掀了她的凌乱白发,我心生怜悯,说道:“阿婆,早点回家吧!”并掏出一张钞票,伸手递给她。阿婆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没有言语,也没有去接钞票,而是背起编织袋,一步一挪地向山下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蹒跚的脚步,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了奶奶的小裹脚。 奶奶已经离去三十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依然没有模糊。我奶奶的形象,是一个典型的清末民初西部农家妇女模样。她常年不变的是,头顶一块黑灰色的毛巾,上穿一件斜对襟的粗布衫,布衫对襟开口是在腋下,纽扣是用布条做的,一边是布环,一边是布疙瘩。裤子则是宽大的直腰裤,那裤腰就是一个圆筒,没有开口。奶奶没有用过皮带,裤腰也没有皮带扣,平常都是把裤腰一裹,用一根布条扎紧系好。而裤脚则是无论四季一定要用布带绑好的,绑的样式,就像八路军的绑腿,不过只是绑的短小,仅二三圈而已。再往下,就是那双自宋代就被封建丑陋风俗推崇的,残害了中华女性几百年的小脚了。 奶奶的小脚,是史料记载的那种典型小脚,整个脚部可用两个挤来概括,一是脚的前部外侧,被斜着挤压在脚的底部,自脚拇指往后,形成了一个平面三角形。二是从脚背前后,也就是脚趾和后跟两边往下挤,使脚背弓起,从侧面看,又形成了一个立体三角形。 对于当时的幼年小女来讲,要使一双平板大脚,“美容”成这个样子,则是遭受一种酷刑。童年的我曾问奶奶,大脚是怎么变小的?奶奶告诉我,那时十里八乡有做小脚的专业户,在女孩子约5岁左右,都要着手做小脚。旧时的屋门下面设有门槛,门槛右侧一般留有十多公分见方的门洞。做脚时,奶奶躺在屋内地上,把脚伸进门洞,身体被几个力气大的人按住,这样就等于把她固定起来了。做的人在门洞外,抓住她的脚,先清洗干净,然后拿着锋利的瓷碗片,硬生生将她脚部几个重要部位划破,然后抓住她那双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小脚丫来回扭捏,最后上点土药,用布扎紧,以便成型。这样反复多次,适时练习走路,最后就形成了当时流行的小脚。我问奶奶,做的时候疼吗?奶奶说,嗓子都哭没声了! 我记得,奶奶对身体的照顾,最用心的就是那双小脚了,每天晚上要精心的洗脚,修脚。每天早起,必须一丝不苟的用布条缠脚。小脚裸露时,是不得让外人看到的。记得有一次,奶奶在油灯下洗脚,有个邻居闯入,奶奶忙不迭的把脚藏起,慌乱中把洗脚水都碰翻了。那人走后,奶奶嘟囔着,没少问候那人的八辈祖宗。 奶奶的脚小且严重畸形,裸露的脚形扭曲的惨不忍睹。如不是小时候跟奶奶生活了一段时间,真的不能想象这样的脚也能站立行走,当年的奶奶为了能重新站起来,不知忍受了多少人间痛苦。 奶奶的裸脚极其丑陋,但鞋子却非常漂亮,记得奶奶的鞋子用料讲究,每双鞋子上都有精美的手工绣花。若放在现在,每一双鞋子都是一件工艺品。 我的老家在豫西的黄土高坡,那里的土地贫瘠,山高路陡。就是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奶奶每天一摇一晃地踏着小脚,翻山越岭去砍柴打草,割禾收菜,无怨无悔,顺应天命地度过了循规蹈矩的一生。 长大后我一直很困惑,一双小脚被布裹起来,然后套上美丽的鞋子,一些性格变态的人,会认为是形体上一种美,但他们怎么能忽略美丽之中却是一只扭曲丑陋的肢体。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欣赏这样的美? 可喜的是,社会是不断进步的,人类的审美会从某些统治阶级的个人好恶,回归到普世人性的自然美。 小时候我很好奇,看到了奶奶的小脚后,就趁着妈妈午睡,也仔细地看了看妈妈的脚丫,我发现,妈妈的脚丫只是脚的外侧微微内收,但脚背不弓,脚底平坦。后来我问妈妈,为什么不是小脚,妈妈哈哈大笑,她告诉我,小时候她也曾被人按住裹脚,脚裹好了,疼痛难忍,行走困难。妈妈性情刚烈,痛恨民间恶俗,藐视族人威严,强行打开裹布放脚。此后,放了又裹,裹了又放,硬是抗争的父母和族人没了招。相持阶段,共产党来了,脚也就没有裹下去,保全了一双行走如风的大脚板。 我庆幸妈妈的反抗行为,她的反抗从个体上讲,是保全了她的健康肢体,从社会学上讲,则是符合人类不断革命的进步潮流。对于违反人类生存法则的反抗,需要千千万万个具有反抗精神的个体,只有这些个体的不断涌出,我们的时代才能不断进步。 也许,有些人认为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人类已经进入高度的文明阶段。其实不然,当今社会某些以封建权势意志主宰的,有违人类自然生存法则的愚昧行为,还在深深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试想一下,50年代的大炼钢铁,文革期间的政治挂帅,80年代的全民经商,90年代的伪气功,2000年来的面子形象工程,离我们很远吗?还有现在诸多地方政府官员以个人好恶,制定实施的愚民政策,不还在损害着民众的利益吗? 如今,岁月也将我带入孙辈绕膝的苍生,但我永远无法忘怀童年时,夕阳之下,在那高高的黄土山梁上,奶奶牵着我的手,一边行走,一边给我回忆往事的身影。还有我最无法释怀的是,奶奶一生都住在土窑洞里,后来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姊妹搬到城里,而奶奶却拒绝进城,但奶奶对乡亲们最自豪的一句话是,“俺孩子住到城里楼上了!” 可叹啊!短短几十年,三代人的历史已经沧海桑田。 80年代初,大街上有人拿着剪子,追着穿着喇叭裤的人,去剪人家的裤腿,权势者正热衷于压制另一种自然美。就是在这个时期,我家接到奶奶病危的电报,一家两代匆匆赶到故里。奶奶静静地躺在土窑洞里,寿衣已经穿好,听到我的呼唤,昏迷中的奶奶慢慢睁开眼睛,微微露了一下笑容,细细的说了一声,“我梦见你下楼了”!说完,撒手西去。 奶奶安详地躺在灵柩里,盖棺时,我略一思忖,特地找来一块柔软的毛巾,盖在了奶奶的小裹脚上……!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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