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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跟弟子聊到半夜,本来想,周末了,就做个酣梦吧,最好是能一觉睡到自然醒,结果倒是自然醒了,天却还灰蒙蒙的,不是我期待的那个点,酣梦提前弃我而去了。看了会手机,天依然发灰,起身一看竟下起来了秋雨,虽然隔着双层窗,还是能感觉到凉意,忽然就想起那句缓慢悠闲、平平仄仄的话:“一层秋雨一层凉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赶紧又钻进被窝,想把那断了的梦再续上。 不料,那家伙竟绝尘而去,连影子都看不见了,那就干脆醒着做梦吧。于是由那句话想起窗外悄无声息的雨,由窗外的雨想起故都息列索落的雨,就由青岛的秋想到了故都的秋。一个白日梦便振着双翼起飞了。 郁达夫先生的文章真是一杯美酒啊,不是酱香独特贵族化的茅台,那并非所有人都喝得惯;也不是一口下去从嗓子眼直窜下去一条火舌的白干,当是如同我今年暑假在贵州梵净山上喝的,一种自家酿制的米酒,虽酒度不高,但细细品来,甘甜爽口,想起那句话——泉香而酒洌,呵呵,到现在齿颊间还留有余香。 说到音乐,也肯定不是庄严高妙的黄钟大吕;更不是磬儿铙儿钹儿一齐鼓噪的轰鸣;应是一管洞箫,在月下悠悠吹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吹的人曲尽其妙,懂的人便如痴如醉了。当然,一定得是听得懂的。一曲高山流水,伯牙鼓琴,游鱼出听,可是知音难觅。“峨峨兮若高山,洋洋兮若江河”的弦外之音,只有子期能听得出来。第一,他必须有一定的音乐素养;第二还得有一定的生活阅历,能读懂对方的心,燕雀和鸿鹄不可同栖;第三,还要善于联想。 比如,故都的秋景多得是,为什么单单要写陶然亭的芦花?当你联想到那远古的绝响时就茅塞顿开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夕阳西下,白发一样的芦花在风中瑟瑟着,是不是令人凉意顿生?这恰合先生笔下故都的秋之“清”“静”“悲凉”,如选“西山的红叶”那就太热烈了。再如,为何是“钓鱼台的柳影”而非“柳叶”“柳枝”?前者定是在苍茫月下的飘渺之景,“云破月来花弄影”之朦胧冷清的美感,文字背后藏着的意蕴甚多,不言而言,后者则未免直白平庸;“玉泉的夜月”,勾连得更多,“举杯邀明月“的“不独而孤”,”明月来相照”的“独而不孤”,是不是连同清泉一并在心里流淌?明月清泉自在怀,美啊。“潭柘寺的钟声”,选景更妙,不写喧闹的市声,而写寂然的禅意,夜半钟声到客船,以动衬静,古刹的清静气息扑面而来,画面感极强。细想来,每一处皆非闲笔。 广角镜头之后,来个特写吧。“一椽破屋”不够,还要加上一碗苦涩却能回甘的浓茶;看碧绿清冷的天色,日光是不可避免的,但必须是“一丝一丝”“漏”下来的,否则太刺目。在诗人眼里,只看自己能看到的,只选自己需要的拈来文中。牵牛花好吧?还必须是蓝朵,红的最下,又特别注明“朝荣”,分明是要提醒读者“夕颜”花如其名,朝荣暮谢,生命短暂,逗惹起一缕悲凉。这还不算,花下还叫长着几根秋草陪衬,且必须是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为了准确地传情达意,先生像一位建筑大师,考虑到每一个细节,的确用心良苦。读者如果粗心的话,是体味不到个中妙处的。 写槐树的落蕊,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不是清静吗?何以有悲凉?这是学生所不能理解的。我说,蕊即花,落花又称“落红”,学生马上答“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联想恰是不合适的,太昂扬,不搭调。我启发:“杨花落尽子规啼。”学生就顿悟了,立刻有人又答“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就对了。再补充“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虽则过于悲切,但学生对这一景物营造的意境已经体味到了。更好的是那“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即“帚痕”,令人联想到曲终人散后,满屋的杯盘狼藉,空气中还残存着觥筹交错的余音,分明是繁华扫尽后的落寞与悲凉。 至于秋蝉,能联想到的更多:“寒蝉凄切”“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蝉十几年黑暗的煎熬,只换来十几天阳光下的欢歌,想想就叫人悲从中来。至于秋风秋雨,更是愁杀人了。当然,这种悲凉是哀而不伤,作者是很享受的,南国的秋味太淡,先生爱的正是故都浓浓的秋意。说到这里,不能不提文章的标题,不言“北平”而说故都,有何深意?需要解读一个“故”字,故人,故乡,故土,“何人不起故园情”?故国,联想到亡国之君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哀叹,一个故字,既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厚重感,又饱含了作者的眷恋之情,“北平”则疏离得多了。 所以,要读懂散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夏虫不可与语冰,丰厚的生活和知识积累是必不可少的,同时,还要有一颗敏感的诗心。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同样是一片落叶,在黛玉眼中,是生命的终结;在玄宗眼里,是玉环的泪眼,是悲伤的结局;在童年的我眼里,只是想到可以弄回家烧火做饭,绝不会想到“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迟到的学生只是打个冷战,生怕自己即将迎来“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批评;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怅怅然,恨不得树上的叶子一天落光……悲本身就是一种美,而要唤醒这种美感并非易事。在一般人眼里,明镜里只有自己,肉眼凡胎,真真切切;在佛门弟子看来,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在高僧看来,由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同的人会有迥乎不同的解读。 这样想着,忽见老公醒了,便着急地分享,絮絮地说着,陶醉在郁达夫和我自己编织的世界里。理工男老公突然睁了睁眼睛,道:“你别说了,我在迷糊呢。” 我顿时哑然,被噎住了,半天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的白日梦毫无征兆地夭折了,那是个荷塘月色的美梦。对了,我忘记了,似乎鲁迅先生早就说过,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 虽是极羡慕诗人席慕容有一个琴瑟和谐的粉丝老公,但理智告诉我,我非席慕容,我,该去做葱油饼了。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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