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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来,我的心里一直隐隐作痛,愧疚和悔恨像双头蛇啃噬着我的心。父亲给我生命,把我养大,供我上学,帮我成家,给我付按揭首付……而我还没有尽过一天孝道,他就匆匆离开了我们。 病故 1998年12月15日,老屋的台历永远地停在那一页。那天上午,上完前两节课,打算去菜场买菜。刚走出校门,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回老家看看父亲。说来惭愧,自从女儿出生,母亲从老家来城里带孙女,我们就很少回家,每个星期都是父亲隔三差五来城里看我们。上周末父亲刚来过,说好这个星期还来,可是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力量牵引着我往家赶。事后才明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灵感应,骨肉亲情有着科学无法解释的神秘联系,而且这种感应往往是不祥的征兆。 回到家,门锁着,打开门,竟然发现穿着睡衣的父亲跌倒在厢房冰冷的水泥地上。我急忙要扶他起来,父亲摆摆手说,你去给我拿床被,先盖上。我想起曾在电视里看过,老年人跌倒了,不要急着搀起来,要先注意保暖,等医护专业人员来处理。我立刻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慌忙找来被子给父亲盖上,又慌忙喊来堂兄堂嫂等亲戚,然后给120打电话,给妻子打电话。 120很快就来了,医护人员做了简单的处理,就抬上救护车。一路上,父亲不断地呻吟,说心口难受,速效救心丸已经吃过,不能再吃了,我只能不断地安慰他,让他放松,不要担心。 慌乱中,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医护人员问送哪家医院,我不假思索地说,去三院。而妻子的单位就是本市医疗条件最好的蚌医附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让我后悔一辈子的决定。或许是常年读书,读傻了;常年教书,教傻了。傻乎乎地相信看病找人,送红包,属于没事找事,属于不相信医风医德;傻乎乎地相信每家医院都能救死扶伤,每个医生都能谨记希波克拉底誓言,视患者生命高于一切。 到了医院,经过简单的检查,父亲被送进了病房。病房只剩下靠门的一张病床,铺被和盖被又很单薄,盖上从家里带来的被子,父亲还是不停地喊冷。我束手无策,只能用手握住父亲的手,给他些许安慰。要是在妻子单位的医院,条件无论如何也要比这好得多。我一直认为是寒冷加重了父亲的病情,至少是压垮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妻子回家拿来热水袋,父亲才稍微好了一些。父亲的手有了热气,人也好了许多。他说自己没事,嘱咐我带堂兄去吃午饭。吃完饭,医生找到我,说父亲心脏有问题,要搭支架,问家属同不同意立即做手术。慌乱中,我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立即做。如果当时只是吊水,等病情稳定了,再做手术,心脏搭桥应该没有太大的技术风险。 做手术要做各种检查,做胸透时,父亲突然反应激烈,说心里难受,我大声喊医生,等医生赶到跟前,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心电图显示人已经不行了。我大声喊着父亲,他的眼镜张得大大的,似乎在想跟我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哭着哀求医生抢救父亲,医生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他们已经明白父亲不行了,可是他们还是忙碌地做着“抢救”。事后,妻子告诉我,那是做给家属看的,是在安慰家属。 父亲瞳孔扩大了,手也渐渐地凉了…… 我失声痛哭,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坍塌了,死亡的含义像一枚钉子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还和我说话,叮嘱我不要耽误学校工作的父亲,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上苍啊,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按照医院的规定,病人去世要送太平间。我们当然不同意,我打电话找来同族兄弟,找了一辆中巴,把父亲送回了家。 守灵的那几天,我一直拉着父亲冰凉的手,幻想出现生命的奇迹。可是,他的手就像一块冰,再也捂不热了。我多么后悔,这么多年来,我竟很少牵过父亲的手,那双曾经抱过我的手,那双因长期劳动而变形的手。 当年 父亲曾是一名军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滁州当兵,他扛着一挺机枪,在军区大练武中获得过“神枪手“的荣誉称号。我上小学时,还经常把那红色光荣证书拿出来,在小朋友面前炫耀,后来盖房搬家,那证书就再也找不到了。这是我童年的骄傲,成年后我曾虚构了一篇小小说,名字就叫《父亲曾是神枪手》,发表在一本杂志上。 退伍后,父亲进了工厂,先是在锅厂,八十年代初又调进了塑料厂。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锅厂有点儿像电影里的炼钢厂,火与铁迸发出耀眼的红光,那样炽热,那样鲜亮。父亲和那些叔叔伯伯古铜色的臂膀和脊背,以及头上、脸上、背上的汗珠,都被映照得闪着金色的光。那是激情澎湃的年代,三十出头的父亲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他热爱工厂,也热爱他的工作,他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家里墙上贴满他得的奖状。他是那个时代亿万工人的一员,他们对祖国充满感情,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用忘我的工作,为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他们坚信用勤劳的双手能赢来幸福的生活。 我最喜欢父亲上中班,每次都要等到父亲十二点下班回来,因为他会给我带来香喷喷的烤馒头和黄豆芽烧五花肉。那是父亲的晚饭,他舍不得吃,自己饿着肚子,给我留着。我吃得津津有味,他看得津津有味,可是父亲干了一天活,却只能啃着家里的凉馒头。那时的我,嘴巴是多么的馋啊!父母的溺爱使我忘记了体谅大人的辛苦。 父亲调进塑料厂后,一切都要从新开始,陌生的工作,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事,这一切他都得适应。工作依旧是雕刻模具,产品不同,但雕刻原理是相通的,父亲很快就熟悉了,而且成了雕刻模具的土专家(父亲只念过初小)。有一次,一个新来的技术员颇为自负,瞧不起父亲他们那些老师傅,雕刻好磨具,没有请师傅们把关,就交了上去。可是,模具无法上机,他百思不得其解,尺寸自己量过,丝毫不差,怎么会上不去呢?父亲拿过模具,在旁边轻轻刻了几刀,模具严丝合缝地装到了机器上。父亲对他说,这机器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每台机器都有个性,你只有摸清它的秉性,才能伺候好它。 父亲是个工人,母亲是个农民,父亲无法像同事那样过着早八晚五的工人阶级的悠闲生活。清晨四五点钟,父亲就骑着他那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驮着两筐蔬菜,走街窜巷叫卖。八点钟上班前把菜卖完,再去厂里上班。傍晚一下班,父亲就到菜园帮母亲浇水、施肥、喷药、摘菜、捆菜,然后到村后的水塘把菜一捆捆洗干净,常常要洗到深夜。“一分菜地十亩田”,种蔬菜的辛苦是种庄稼辛苦的百倍,一年四季,种菜卖菜,忙忙碌碌,没有一刻空闲。 退休后,父亲成了专职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天在那几分地的菜园里忙碌。母亲进城后,家里的农活全都落在了父亲肩上。冬天是农家最难熬的季节,冻雪把菠菜盖得严严实实,要用手把积雪一点点地清除,然后把菜连泥带土铲出来,回到家再一棵棵把烂菜叶摘掉。一挑菜,几千棵,第二天一早进城叫卖,也换不了几张纸票。那时的菜非常便宜,一两毛钱一斤,有时甚至几分钱一斤。 父亲舍不得花钱,那是他的血汗钱,他要用来办大事。他一元两元蚂蚁觅食似的攒起来,给我娶了媳妇,给我付了首付。 父亲无论在厂里,还是在村里,都受人尊敬,受人喜爱。他为人谦让,从不和人争,无论什么事都是有求必应。去殡仪馆那天,工作人员看到父亲的遗像,说这么好的人怎么突然走了呢,他上个星期还来送过别人啊。父亲是村里主事(当地叫“大支”),村里的老人老了,都是他召集族中亲朋,帮忙处理后事。父亲走的前一周,村里的一个老嫂子走了,他当时检查出心脏有些问题,正打算下周去城里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可是他还是去了,里里外外,忙上忙下。老嫂子的丧事处理完了,父亲也累到了,听堂嫂说他躺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才起来吃饭。父亲爱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爱族中每一个亲人,他把生命献给了他所爱的每一个人。 迁坟 父亲的墓地选在了他曾经侍弄过的菜地里,他生于斯,长于斯,在这片土地上成家,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这里是他最好的归宿。然而,我心里隐隐有种担忧,老家的城镇化改造已经起步,父亲的墓地也不知能睡多久。 老家和市区隔河相望,被誉为淮河边上的浦东新区。拆迁风一阵紧一阵松,区里、镇上、村里多次派人来丈量宅基地。紧挨着国道的第一排房子拆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拆到位于村中间的老宅。 父亲走了,老宅也荒了,院里杂草丛生,厢房的瓦也逐渐脱落,屋顶也有了裂缝。正房小楼的水泥栏杆露出了里面的钢筋,葡萄架倒了,无人看管的丝瓜爬得到处都是……我把父亲使用的各种农具送给了堂兄,小院显得更加空旷,更加衰败了。 我希望拆迁的速度慢一些,再慢一些,或许是经融危机的影响,父亲刚走的那两年,拆迁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这两年随着城市大建设的工程的实施,老家那些农家小院加上菜园统统打包卖给了开发商。 老宅没了,父亲的墓地也没了。去年暑假的一天,堂兄打电话给我,说父亲的坟头被路过的工程车损毁了一角。我和妻子急忙打的回去,到了墓地一看,围墙已经拉了起来,几个月前的菜地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满眼荒凉,父亲的坟头隐没在杂草中,旁边还有清晰的车辙。我当时很气愤,开车的是镇里的人,听说要给开发商清理场地,可是本乡本土,乡里乡亲,事前就不能贴个告示,通知一下吗?当然,我惹不起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家伙,据堂兄说前两天旁边邻居因拆迁纠纷,被人砍伤,送进了医院的ICU,生死未卜。 我当即决定迁坟。这对父亲是残忍的,虽说还在这个城市,可是那里毕竟不是自己的老家。在故乡生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要背井离乡。城镇化,就是要把人的根,连根拔起吗?从此,我们都成了无根的人。 迁坟那天,是暑天里难得的清凉天,前面持续了一个多月三十几度高温,坟土被晒干了,硬的像石头,几个同族亲戚累得满身是汗,我知道那是父亲舍不得离开自己家啊!棺椁打开了,风水先生取出父亲的骨灰袋,交到我手上。捧着父亲的骨灰,我欲哭无泪,心里像刀绞一样,这是怎样的时代,竟然冷血到跟亡者争地。 从早晨天就一直阴沉着,直到把父亲送进公墓,都没有下雨。可是,等我们回到家时,夏日的暴雨铺天盖地,横卷而来……是父亲生气了吗?还是父亲在流泪? 对不起,父亲,儿无能。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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