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爷 爷

听爷爷说，我们的老家原在湖北省麻城县，后来作为一个户族分支，溯江而上，来到白河县。那时爷爷帮人干活。再辗转到了蜀河，做小生意。又迁止沙沟，以开小药铺、小磨坊为生。

爷爷一生为人正直，豪爽侠义，虽不参与政事，但凡能为他人帮忙的事，总是尽力而为，与黑白两道打交道都行。贺龙、李先念率领的红军部队经过时，爷爷领人划渡船接送。红军特派员“项老八”前来开辟根据地，因和我家沾亲带故，所以来去自由，吃住方便。“一来，就在大桌上亮出两把驳壳枪，好不威风！”爷爷说起这些往事，眼睛发光，精神高涨，得意洋洋。为此，爷爷也差一点儿断送性命。伪棒子队派人前来，要枪毙爷爷。得亏平时爷爷把这个人维持的好，让爷爷带了一大瓶水和干粮，说：“四叔呀！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头儿让我今天结果你的性命，我也是没法。”来到山后一片柏树林里，这个人还是不忍心杀害爷爷，竟悄悄对我爷爷说：“四叔，我一会儿枪一响，你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逃命要紧！回去我就说，你听到风声逃跑了，我没追上。”爷爷照这个人的话做，侥幸躲过一劫。大难不死，爷爷更加为人和善，因此也受到方圆几十里百姓的爱戴和敬仰。由于爷爷兄弟四人，他排行老末，所以同辈人总是亲切地称他“胡老四”、“四哥”，下辈人则尊称他“四叔”，孙子辈的要叫他“四爹”。

打我记事起，就觉得在家里得到爷爷奶奶的偏爱，他和奶奶两人单另起火做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就是粗茶淡饭，却调剂的很好，每次做了什么可口的饭菜，总要给我盛上一小碗。就是做玉米糊涂，爷爷也要精心把锅巴炕黄，用杆杖碾末拌上白糖给我吃，又香又甜，好吃极了！每次上学前，爷爷给我一点儿“干粮”，让我十分高兴。我也就长期陪爷爷睡觉，给爷爷搔痒、剪指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爷爷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对于我们既疼爱又严教。他经常告诉我们不要和其他孩子亲狂打闹，更不允许骂人打架。不要随便接别人的东西、吃别家的饭。外出一定要“晴带雨伞，饱带干粮。”记得有一年我过生日，爷爷亲手做了几个花花儿馍，并风趣地对我说：“今天，我给你这个小宝贝做生日，将来长大了可要好好伺候爷爷啊！”说起做饭菜，爷爷手艺可巧啦！什么饭都会做，做什么饭都是那么香甜可口。特别是做白糖油酥炕馍，简直美极了！闻一下，香喷喷，吃一口，甜丝丝。有人还以为爷爷专门学过烹饪技术，那到不是。爷爷心灵手巧，面善心静，勤快好学，干啥事都有板有眼，像模像样的。除开饭做得好，爷爷还挺爱讲故事哩！他善于借题发挥，每次讲的总是那么动听感人，每次我总是竖起耳朵，睁大眼睛，仔细听着，生怕漏掉一句，有时听得津津有味入了迷，口水流下也浑然不觉。记得有一次吃米饭，我怀着好奇心问爷爷：“今天吃的米为什么不是雪白雪白的而是带红丝的呢？”爷爷一听乐了，捋捋胡须说：“快吃吧！吃完了听爷爷给你讲这红谷米的来历。”我三扒两口、横吞直咽地吃完了饭，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听爷爷讲故事。

这红谷米是旬阳双河龙家河一带的特产。这里原来也仅产一般的大米，并不产与众不同的红谷米。顺河湾有几块秧田，面积不大，经常遭洪水洗劫。在这河岸不远的小山坡上住着一家人，房前是葱郁茂密的竹林，屋后有高耸云霄的树木，场院鸡叫狗咬猫跳，一看就知道这是勤劳的人家。神奇的是，一天，他家堂屋神龛下流出一股晶莹透亮的水。他们赶快在神龛下凿出一口井。从此这口井永不干涸，下雨不添，干旱不减，它平滑如镜，甘甜清爽，还有一股芳香味呢！常喝这口井的水，这家人疾病也少了，精神也好了，干活也长力气了。这真是上帝臆造、神仙赏赐啊！这家天天焚香、日日进供，长年累月，从不间断。

常言道：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载有一载，这口井已经祖传三代了 。自从有了这股“神水”，这家更是人丁兴旺，谷粟丰收，陈仓满屯，生活美满。一日，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雷声轰鸣，不一会儿，铜钱般的大雨点倾盆而下，依此阵势，真好像是灾难即将临头了。这家人虚掩门户，点燃油灯，全家人长跪于神井前，祈求神仙保佑、庇护。大约过了个把时辰，只见井水渐长，慢慢溢出井口，这家主人赶快找来一把锄头，在堂屋中间开出一条小沟，好让水流出门外。不料从井口爬出一条“蚯蚓”，伴随一股混浊的泥水顺沟流出，“蚯蚓”到了门外，忽然化作一条巨龙，飞快穿过竹林，来到小河边，只见巨龙尾巴三摇四摆，就划出一大片良田。少顷，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红日高照，彩霞万里。这家人魂魄未定，惊奇不已。他们思想，这必是龙神的安排与造化。于是，又当院齐刷刷朝天跪下，叩拜个不停。连日杀猪宰羊，祭奠龙神。眼见一场阴风恶雨带来的并非灾难，而是齐天洪福。

却说这只神龙自从造出良田后，又变作一个小秃子，装成乞丐要饭来到这家。被这家好心人收留，安顿他住下，每天上山放牛、拾柴。可巧，这家又一个傻女，和小秃子年龄不相上下，傻女只会干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儿。于是，这家干脆就把傻女许配给秃小子，并让他们搬到半山腰岩洞里去住。事过一年多，小俩口得了一个男孩。别看秃父傻母，可这孩子却生的漂亮十分，长相非凡，脸蛋儿胖乎乎的，粉里透红，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炯炯有神，逗人喜爱。小秃子的岳父母怕他们带不好这孩子，要抱回自己家养活。谁知道秃子傻女死活不愿意，他们的父母就派人去硬抢，夺得外孙，行至半路，忽然晴天一个霹雳，霎时，风雨交加，雷鸣电闪，龙神显圣了！秃子从被吓得半死的人手中抱起宠儿回到山洞中，这时岩洞崩塌出现一个神妙莫测的碧水深潭。人们得知此事后，纷纷前来祭拜。一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向潭中投下食品、衣物。自此，这里又恢复了生机，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稻香山川，白米变红，远近闻名。人们为了纪念龙神显圣，就将这个水潭起名“化龙潭”。“红谷米”的盛名也由此传开。据传说，这深潭下有十五里路金街，两条巨龙，一公一母，雄踞在门口，街道金碧辉煌，瑰丽无比！

我简直听楞了！这古怪离奇的故事紧紧扣住了我的心弦。打这儿以后，我就整天缠着爷爷给我讲故事。爷爷又给我讲了许许多多好听的故事，极大地丰富了我的头脑，激起了我勤学好问的兴趣。小学到初中阶段，我简直成了个小书迷，这与爷爷讲故事循循善诱，逐步启发有着密切的关系，也为今后自觉不断的汲取知识营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爷爷就是我的最好启蒙老师。

爷爷年过八旬了，银白的胡须足有三、四寸长，他经常对着小镜子把胡须修剪的整整齐齐。一双眼睛仍然灼灼有光，听觉也很灵敏，说话还是那样温和、缓慢而又声音洪亮。爷爷头发全白了，皱纹也爬满了额头、眼角，脸庞显得消瘦，可身子骨却结实着呢！爷爷高高的个子，修长的体格，经常着一身黑布对襟衣裳，穿一双黑灯芯绒布鞋，走路步履稳健，甚至每次到学校操场看电影也没少他。爷爷总是手提马灯，拄着拐杖，有时候自己拎一个小板凳，也不必让人搀扶。爷爷健壮的身体与他保持有规律地生活有很大关系。他一生没有出过大力气，这倒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还有就是爷爷从来不吸烟，更不随便吃零食，只是喝少量白酒。一日两餐，早晨七点多就吃早饭，中午两点多吃午餐，并做到早吃好午吃饱。吃得也是一般的粗茶淡饭，不过调剂的好，做的精细罢了。爷爷很乐观，从来不犯愁，即使家里出现争吵或其他大事，他也只是说说劝劝了之。人们出自对他的尊重，都说：“四叔德性好、脾气好，为人随和，爱做善事，所以儿孙满堂，健康长寿，能活百岁！”爷爷听了总是乐呵呵地对人家表示感谢。爷爷是多么想多活几年啊！因为他还有几件心事没有了却。一是没有得到重孙：二是小孙子（也就是我）没有毕业参加工作；三是也不知道小孙子找到对象没有。我也是多么渴望早点毕业参加工作，用自己双手挣来的成果奉献给我亲爱的爷爷呀！

不料祸从天降，意想不到的灾难无情的给我爷爷致命的创伤。一天清晨，爷爷提着小水桶下河拎水浇他自己栽种的葱苗，一个中年妇女担着满满一担水过小石桥，一个趔趄，将桶撞在我爷爷身上，他倒下去了，身后几块大石头将他腿骨折断。当时爷爷痛的浑身发抖，直打哆嗦，几次挣扎想爬起来，可没办到，只有等到家人赶来将爷爷抬回去。从此爷爷一直没有起过床。虽然请来大夫医治，但因爷爷年岁大了，血脉不足，骨骼性脆终无疗效。爷爷受伤的那条腿开始腐烂，痛的爷爷整天直哼哼。因为大腿骨也折断了，不能坐起，只能躺着，且不能翻身。于是，吃喝、解手，都不能自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多难熬啊！身子躺的僵硬了血脉不得流通。脸庞更加消瘦了，嘴也干瘪了，眼睛也失去了光，陷下去了，心绪也一天比一天虚弱，舌头拌不过言语，尝不到甜酸苦辣、冰冷灼热。我这时还在学校上学，每隔两周就回家看望爷爷一次。开始，爷爷怕影响我的学习，告诫家里不让我知道。可后来爷爷心里清楚，这伤痛要夺去他的生命时，爱孙子、疼孙子、想孙子的欲望不得不使他告诉家里：“让小孙子回来看看我。”第一次回到家里，看到这令人心酸的一幕，我单腿跪在爷爷身边，见他强装笑颜，问我的学习、恋爱问题，我的喉咙哽咽了勉强点头回答。第二次回家，看到爷爷神态全非的情景时，我禁不住眼泪象断了串的雨簌簌淌下。爷爷也万分悲痛，唉声叹气，老泪纵横。这时我的心都快要炸了！又不忍心让爷爷过余难过，只得强咽眼泪。稍微镇静，爷爷又问及我的学习和恋爱事情，我告诉爷爷，让他放心，一定不辜负他的期望，并说我已经找到心上人了。这时爷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激动的流下了喜泪。多么好的爷爷呀！如今却让伤痛折磨成这样，我的心怎能不悲痛万分呢？

过年了，三十上午，全家团聚，每年总是我陪爷爷坐上席。今年爷爷却躺在堂屋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全家，我又怎能安坐，吞吃饭菜呢？我接过大妈手中给爷爷盛饭地碗轻轻吹凉精心地喂爷爷，内心悲痛欲绝，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年是怎样度过的。

真是度日如年啊！我爷爷被伤痛折磨的怕是难以生还了，我想毕业工作后好好孝敬爷爷的孝心也将化为泡影。终于，这可怕的一天来了！1980年3月4日晨，享年89岁的爷爷与世长辞了！脸上仍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双眼微闭，似乎心事未了不想瞑目。当时我还在学校，接到噩耗，犹如睛天霹雳滚过我的心头，我完全被吓懵了，热血上涌，头脑发晕，默默无语，泪流满面。当晚，我从噩梦中被同学们叫醒，枕头早被泪水浸湿一大片。

回到爷爷身边，我强忍眼泪，没哭出声来。赶忙帮家里给爷爷料理后事。出殡送葬那天，几百孝子随棺缓步而行，从下街桥头到上街东西河沟分岔处环绕一周，哭声回荡在这狭窄的山沟，旬白两县、方圆百里、沾亲带故的都来了，这盛大隆重的葬礼，前所未有，甚是罕见。我手擎花圈，此时完全麻木，昏昏沉沉，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向前，任河水打湿鞋袜裤脚，一步三摇艰难地跟着爷爷前行。后来亲友过来搀扶我，我不知怎样到爷爷墓地，又不知怎样回到床上，衣服撕烂了，纽扣被咬掉几颗，似乎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不起作用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不省人事，直到下午，才被大人叫醒。我放声大哭，来到小河边，坐在爷爷被撞的大石头上，默默呆了几个小时，似乎想唤回爷爷或看到爷爷的身影……

爷爷和我们永别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和谆谆教诲却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头！

一年后，我来到爷爷的坟前，告知爷爷，现在哥哥有了儿子，爷爷就有了重孙；我有了终身伴侣，爷爷就有了小孙子媳妇。若爷爷灵魂不散，得到此讯，也该在九泉之下欣慰的含笑了。

亲爱的爷爷，尊敬的爷爷，现在您安息吧！

1981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