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的根基[秦岭笔会]

    秦岭于我，远不只是一座用来仰慕的高山、一条定位的分界线或是一个游赏的后花园，她是我整个生命的根基。

天华山瀑布和兰花湖

    处身秦岭之中，随处可见她的清丽隽秀，但秦岭的壮美奇美却是深藏于高山密林之中的，不经历脚掌磨出亮泡跋山涉水的苦或是手臂脚踝划出血来攀岩穿林之艰是见不着的。那美幽邃静谧，宁静自守，如同一种寓意深刻的道理。

    天华山瀑布潜隐秦岭南麓，宁陕县境内。从太山坝村口进山沿田间小路入沟，阳光泼墨，山风浅吟，一边青禾田田，一边翠山幽幽。下了田坎逆水而上，水浅石多，游人石上跳跃。两岸高山树木葱茏，枝叶冗密首尾相映，草木香气清冽，虫鸟和声婉转。阳光泻入谷底，流水清澈明净，游鱼随处可见。若是自带钓钩和绳线，随即拾一根木棍或竹节套上，放钩入水，鱼儿就争先恐后簇过来了。也不需鱼饵，轻轻一提就是一条通体滑溜的肥鱼。世外净地之鱼，钓者不忍食放生水中。大自然把人心熏得无比柔软而纯粹，于是不自觉地对生命格外怜惜和珍重起来。再往进去，树木越发蓊郁，枝缠叶绕，遮天蔽日，谷色由清朗转入幽冥。渐渐寒烟四起水雾弥漫，隐约听到水势迅疾的清越击石声，人却是在青苔石壁上挪动，不敢加快步子，身下潭水墨绿，人虽心有惊悸，却更兴奋而前。远远水花沾衣，以为瀑布近了，却还是山遮树掩，得再行上一刻多钟时间。站定仰望，天华山高而陡直，水从山脊倾泻而下，宛若破天白练落晓银光。滚滚水雾汤汤寒烟笼得山崖缥缈而虚幻，心也超然自在物我两忘，神游天地之间。水落石岩，涌泄深潭。潭边沙石地上，湿青色枯叶与墨绿苔藓交杂凌乱。人在潭边石上坐不了多久就得赶紧起身，不然那来自地底下和深水中的寒气就沁到了骨子里。那水也是凛冽，人是不敢伸了手进去的，但若憋足气大胆喝上一口也香甜冰爽得立即逸兴遄飞了。潭边古树森然枝干盘虬八方伸展。那年同去的老者自带短笛，水流湍急林鸟激越众人哗然之中，老者静立树下兀自吹奏，笛声一起清婉悠扬，顿时悟得禅宗空无的境界。万事皆寂，杂念俱消，人只觉得山虚谷深，万籁萧萧，既而悄然静寂，怡然舒畅之感婉转心头。瀑布之下龙潭，民间传言潭底卧龙而得名，也说若投石于潭便会招致落雨，小石细雨，大石暴雨。那次离开之时，有一人投了大石，果真没走多远暴雨突来，浇得我们满身湿透，但心里惊诧欣喜不已。天华山瀑布有三道，二道瀑布从一道顶崖进山，途经钢索绝壁，实为陡峻；三道瀑布更是位置险要，至今罕有人至，但听说那美惊心动魄摄人心魂。

    从太山坝村往深里进，有条山路通向新场、户县。八九十年代林木业兴旺，当地林场年年组织修缮，货车客车畅通无阻，班车定期发放，游人纷至沓来。后来随着秦岭林木业发展限制，来往车辆行人少了，道路也就荒废了，一路山水冲刷泥石滚滑路基塌陷乱石错落的迹象。道路盘山而上，人从高处看不是绕山8字就是环山U状，越绕越高，头就眩晕了只敢看前方。路中间高草丛生荆棘簇笼，刺条藤蔓挡人视线牵绊衣襟。山麓而上，从阔叶林到灌木丛再到高山草甸，一坡一坡地变换风景，丹紫的映山红桃粉的野刺梨绚烂开过一坡坡，青松翠竹梧桐白杨精神挺立一片片，棕色墨绿色矮刺荆棘再错杂绕上一坪坪，就到了山顶。山顶湿气浓重，雾气氤氲，兰花湖就隐约在雾气当中。当地人把湿泥叫做烂泥，因而又称烂泥湖，我因其谐音兀自解为岚旎湖，岚，雾气缭绕；旎，风光绝佳，也以为妥帖。兰花湖不是湖泊也不是湖泽而是一大片湿地，雨落雪降而成水，地平坡坦而汇集，山高温低而常年积聚，便成就了那片云蒸雾绕的湿地来。暮春五月，我们裹了棉衣套了冬裤上去，还在路边得瑟得厉害，于是一边跺脚搓手一边睁大了眼睛看那奇观异景。朝南一侧青松高大挺拔，树干粗壮，松尖直戳青天，松针上悬挂晶莹剔透的雾凇，给人以森然严肃之感受。北边灌木密集，原始生态古老苍幽。我们从中间草甸进去，一踏进稀泥当即陷下半个鞋面，湿气就从脚底渗到心头，或许不禁打个寒战但内心一下子清明澄澈，疏朗开阔了。草甸上零星散布着两米见方的小湖滩，湖滩四周杂草延伸遮蔽大半水面，人远远绕行生怕滑了进去却又不禁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上了草坪走路轻巧了，就能到得更广阔些。可以走近孑然伫立坪上的矮青树细细观赏，矮树开花，粉瓣绿萼，气味清雅，通透人心。树下满是细蕊暗香的碎花和锯边星形的小草，红缀绿间，宛若繁星点点。草坪尽头，一片葱茏苍幽的竹林屏障般地挡在眼前。竹干粗壮竹节硕大，叶上水珠密布，稍一颤动，水珠轰然坠落，像一阵急雨，刹那躁动转瞬静默。人在竹间行，棉衣湿透。领路的举一艳红布条，生怕同行者走迷在了这片原始林中。游人生了惊诧，一进竹林便听见叮咚叮咚的泉水击石声，清晰如在耳侧，却怎也不见溪流；再走泉声依旧仍不见水石，直到穷尽竹林泉声戛然而止也始终不见。于是暗忖，莫非水流地下而声从天降，原是神泉圣竹。竹林那边又是一番开阔奇异的景致，景那边又是景，如此无止无尽。

    在天华山瀑布之下，人是敢于喧哗的，一声长啸半曲高歌都是和悦于那悬崖飞瀑林间松涛和枝头鸟鸣的。而在岚旎湖，高山之顶原始之林，湿地之大之深之凛然清寒之静谧幽冥使人无端无力，内心苍茫幽静而身体虚无超脱。无虫鸣无水吟无汽笛无人声，湿地四季仅雨打竹叶雪压青松或是轰轰雷鸣萧萧风声，如是而已。

    如此兀自生长的植物，如此郑重自持的生态，如此广阔别致的天地——秦岭深处，一叶星形的锯刺、一丛紫红的碎花、一泉幽静的水流、一坡柔软的高草都够人穷尽一生心思去揣度和领会。

    但即便湍急如飞瀑，险峻如陡崖，秦岭给人的感受也不是口吐日月气吞山河的雄浑壮阔，而是深谷般幽谧湿原般静默的清婉端庄和优雅从容，那美不仅来自人间圣地的秦岭深处也来自你心灵胸膛的最底部最幽秘之地。

我的村庄和深山日子

    我的村庄宛若一朵小花静静开放在秦岭山麓，村庄沿河四面环山。春到以后，满山苍幽。树木蓊郁如深湖，阳光舞在枝叶间泛出一圈圈浓得化不开的柔光，风从林中穿过像只轻快的小鹿动了叶子哗哗作响。向日葵在田间开得活泼坦荡，庄稼浓密茂盛，蒲公英狗尾巴草遍布山坡，洁白的柳絮和杨树种子漫天飘飞，花香草气怡人，山光谷色悦目。走在草木幽深的乡间小径或河水哗啦的碎石岸边，唱一支简单的歌谣抒一怀明媚的心事，人和植物一样幸福。

    村里人家沿河分布但并不坐落水边。有时人家隐藏在一大片竹林背后，人从竹叶间隐隐看到屋檐一角，寻幽径而进。从前的黄土墙面黑木椽梁如今都刷了白灰涂了红漆，干净而美观。门庭幽静，院落整洁。狗晒它的太阳，猫睡它的懒觉，母鸡领着毛茸茸的小鸡崽悠闲散步。风从半掩的木门穿堂而过，簸箕里的银白蘑菇、竹篮里的暗红花椒、木筛里的油黑木耳和外墙上金黄的玉米棒子交相辉映，把那农家日子点缀得绚丽缤纷。有时房屋坐落在半山腰上，人沿着野刺梨和夹竹桃间的小径上去，主人见客来，赶紧倒茶递烟，若是夏季桃李杏梨成熟时节，还会摘上满满一篮水果招待客人，临走主人盛情再摘一篮送于客人路上解渴。有时人得拨开柳条高草，过木板小桥经山前平地再穿行枝叶交错的林间小道，远远听见狗吠，看到苞谷叶黄豆苗间的一角竹篱笆木栅栏，就知道绿荫深处有人家了。也有路边人家的，主人性情浪漫栽花插柳。院边一两棵大树树荫延伸到屋檐之下，树下长条凳一端的茶杯时刻水满供路人解渴。

    村庄醒得格外早，寒冷冬日除外，女人们总在天光清濛时分就做好早饭，太阳洒在山头时男人们下地耕作或进山挖药已经歇头茬子气了，夜幕四合时候女人们又把晚饭端上桌开始纳着鞋底等男人回家。山里人晚饭丰盛而且吃得悠闲，酒足饭饱后女人们进灶屋洗碗刷锅准备第二天早上的饭菜作料，男人们或披了外套出去串门子或坐在自家院子思忖生计。夜深人静，村庄酣然入睡，只剩下间或的狗吠、潺潺的水声和夏夜的蝉鸣蛙唱空寂地回响在深山之中。

    深山的日子实在是清静悠淡，有时半敞窗户，坐对青山，想要写点什么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心被微风花香熏醉，生命消融而忘我超然而遗它。有时孑然屋外，风摇着它的叶子，草结着它的果子，人站着不说话也十分美好；有时下到河里，鱼在趾间嬉戏，蝌蚪绕着腿转，捧一掊清水泼洒，只落得满脸满身，心里愉悦，不懂形容。却也生发莫名的忧伤，看见夕阳落山牛羊归家，看见秋风急劲落叶飞舞，看见皓月当空遍山白雪，就会流下泪来。经常是看不得汉子们肩上厚实的茧，看不得乡里老人的苍苍容面，看不得娃子们沾满泥土的脸和他们背着竹篓的笑颜……心脆弱得像个水晶球，仿佛随时都可以碎掉。

    山里的日子浓厚，浓得化不开了自然与自我时就想起海子的诗句，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天高云淡风清日朗，日子真就揉碎在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之间。山里的日子也悠深，一株草一滴水一声鸟叫的情结都够你用一生去解，一只梨一杯茶一次相送的义气都够你用一世来还。随处一朵小花一丛高草都够你欣喜良久，即地一处山泉一汪清水都能让你止步不前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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