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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纱布被一层层揭下,黑色的屏幛也被渐渐移去,雯雯的眼前出现了太阳。这是她几十天来第一次看见太阳。梦做得太久了,久得她不想再醒来,久得她醒后还以为是在梦中。 眼前出现了很多张脸。脸都向着自己,惊奇地瞪着眼睛,好象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每一张脸都显得很亮,象在发光,既可爱又可笑,叫人想看又怕看。她不禁眯了眯眼,但仿佛怕再次失去光明一样接着又赶紧睁开。她认出了妈妈。哦,她比梦中苍白多了,仍然是一脸泪水。几十天漫漫的梦中那泪就一直没干过,怎么梦完了她的泪还没流完?此刻她真希望“男中音”也在这些人脸中间,她最想看到的还是他,甚至不是可怜的妈妈。不过,他的脸在哪儿呢?这些脸虽然都端端正正和蔼可亲,但都差点他的魅力。在雯雯的心里,他永远是一身白西服黑领结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样子。他应该是她恢复视力后第一个映入视网膜的人,但他不在,只有他的声音还在记忆里回荡——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那温柔多情、浑厚优美的歌声天天在她梦里萦绕,象输液一样把音乐一滴一滴地注入血管,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溶进生命……生命在濒临枯萎时多么需要音乐的液体浇灌啊,就象快要干死的草渴望着雨水甘霖一样。那天,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不正是这男中音在她干涸的血管里注入了第一滴甘露吗? 来势汹汹的眼病使她双目失明,她一下子堕入了人生的“陷阱”。“陷阱”如万丈深渊,黑咕隆咚。她也太年青太单纯太幸福毫无思想准备,仿佛一跤跌进了坟墓。黑暗总是伴随着死亡,没有光明还能有生命吗?她感到生命的尽头到了。于是摸摸索索地向阳台移去,碰翻了一把椅子,又摔了一跤。但她终于摸到了阳台,摸到了栏杆。她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想和世界作最后的告别。但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漆黑。她伤心了,那么就与黑暗告别吧,她宁愿死在阳光下也不肯活在永远的黑暗中。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便靠墙站了站,让心跳平稳下来,接着开始翻阳台护栏。护栏是水泥做的,很坚固。护栏的台面比一般的条凳还宽,能稳稳当当地摆很多花盆。她的心跳忽然紧了起来,于是就站了一会儿,喘了口长气,终于镇定下来。接着,她两手紧紧抓住护栏,将一条腿跨了上去。她累得很,心跳失去了节奏。她知道,只要另支腿跨过去,双手一撒,她就会落下去。但一想到这是七层楼上的护栏,她就心慌浑身发软,就紧紧地搂住护栏台面不放。这时她才明白,自杀并不容易。懦夫敢于杀人而怯于自杀,自杀更需要勇气。她抱住护栏,趴在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这么过了几分钟后,她才重新鼓起勇气,决心逃离黑暗,就小心翼翼地骑在护栏上了。 她眼前出现了一座七层高楼,从那阳台上忽然飞出了一个白色的影子,远看象只鸽子,白色的裙子随风飘舞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象电影中的慢镜头那样舒缓轻柔地翻着优美的跟头,在云间徐徐下落、徐徐下落……接着,就消失了、溶解在空气中了。她感到有一丝勇气上来,便要趁着这个时候一头栽下去。她怕错过这个时机又会害怕。虽然仍心慌发紧,但她还是强制着自己放松,在心里一遍遍地劝说自己:我才20岁,难道今后漫长的路都要在黑夜中摸索吗?跳下去便是解脱。跳吧!跳吧!跳下去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想是这样想,心却依然乱跳,手脚也在剧烈地颤抖。她抚了抚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像运动员跳水前一样。她正在积聚勇气,准备“奋力一跃”,忽然,空气中传来了一个男子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人们经过了她的身旁,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音色浑厚优美,一听就知道是男中音。她感到这声音来自下面的某层阳台。她听呆了,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还骑在阳台护栏上。她觉得这声音似乎听到过,好象就在职工文艺晚会上,但具体情形一时想不起了。忽然,电话铃响了,她一惊,想即刻跳下去,什么电话也不接,人都要死了还管世间那么多闲事干啥?但电话铃声一阵急过一阵,声音震耳,不断地催促着。她就叹了口气,那就再接最后一个电话吧!她艰难地从阳台护栏上翻下来,摸摸索索地通过房间来到电话机旁,拿起了听筒。“喂,哪里?”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是雯雯吗?”一个男中音问,声音和那歌声很相似。“喂,你母亲在外面出事了!”雯惊叫一声,急问出了什么事?男中音说,“我就住在你下面,是你的邻居,你等一下我上来告诉你!”她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那声音似乎就在她对面坐下了。搬到这幢宿舍楼快一年了,但是家家都关门闭户,左邻右舍是什么人她一概不了解。这男子是谁她也猜不出。她急急地问:请你快点说,我妈妈出了什么事?但这时那男子反而不着急了,他缓缓地说,你母亲差点被汽车撞了。雯雯惊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说,什么,妈妈被汽车撞了?男中音笑了一下,重复说,差点被汽车撞上,我说的是差一点。雯雯这才松了口气,哦!吓死我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被愚弄了就生气地说,你为什么骗我?男中音急急地解释道,我没有骗你啊!既然没被汽车撞上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她又气又恼,好不容易酝酿成的自杀情绪被这么一个无聊的电话给搅了。可是差点撞上就不是事吗?她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了,被惊吓一下也不得了啊!男中音辩解道。你看到了什么?雯雯狐疑地问。男中音愣了一下说,我能看到什么?你住七楼我住四楼,加之我又是一个瞎子……雯雯的心弦像被重重地弹了一下。什么,你是瞎子?男中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沉地说,是的,我已经失明一年多了。雯的心尖颤栗了一下,她差点忘记自己也是盲人而要去同情这个男中音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才问,你是怎么失明的?男中音淡淡地说,是一场病,大病之后就失明了!停了一会儿,男中音说,你就是厂花吧,去年你还参加了市芙蓉小姐选美比赛获得了银奖是吗?雯雯的心像被利刃刺了一下,开始滴血了。她默默哭起来。是的,她是厂花,是这个万人大厂的明星、公主,是男孩们崇拜的女皇。她有一双明媚动人会说话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动着,象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烁烁。那时,有多少男孩为了她的一个无心的眼风神魂颠倒写诗写信呀?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魅力没有了,骄傲没有了,追求者没有了,倒是怜悯者的队伍排了很长。过去像一个破碎的美梦。美梦醒来只剩下了孤独和黑暗。她真后悔刚才没跳下去,她真后悔接了这个电话,她甚至恨起这个男中音了,就伤心地哭起来。 你哭什么!男中音焦急地劝道。 雯雯依旧痛哭不止。你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你为什么要骗我?她边哭边说,我要死我要跳下去我不愿在黑暗中苟活了……说着她便起身往阳台方向摸索着走去。但立刻她就感到胳膊被一支强有力的男人的手紧紧抓住了。 为什么要这样?男中音话语中带着哀求。 你不要问你不要管让我去死!她努力挣扎着,想挣脱那支铁钳般的大手,却被另一支手强行按在沙发上坐下。她有些惶惶然,急于想躲开他,却怎么也躲不开,总是落在他的手里。你不是瞎子,为什么你的动作这么准确?雯雯忽然停住了挣扎,厉声说道。 男中音颤抖了一下,松开了姑娘的手臂。要知道,我已经失明一年多,什么事耳朵都能听出来,我的动作当然就准确了。 雯雯没有说话,她似乎在用心谛听和思索。 不信?我甚至能听出你衣服的色彩来!是血青色对不对?男中音得意地笑了。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雯雯悲叹一声。我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沉默了很久。 别悲伤,男中音语调里充满了温柔。你这种眼病是能治愈的,要想开些! 不要安慰我,她绝望地捂住了脸。失明后妈妈已经给我请来了几位眼科大夫,都说要想恢复视力必须移植眼角膜,但是目前医院没有眼角膜来源,有个危重病人本来答应捐出眼角膜,可是家属坚决反对,只好作罢。我已不再报希望了,命中注定逃不出永恒的黑暗。她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嘛,眼角膜会有的,你的眼睛一定会和以前一样明媚动人! 不要哄我不要骗我,我不需要同情!雯雯突然发起火来。你快走吧! 男中音沉默了。屋里静静的,只听得到她的抽泣声。 我给你唱个歌吧!男中音平静地说,并不等她允许便唱了起来。唱的还是那首歌: ……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的身旁…… 声音低沉幽远,充满了柔情,好像在回忆往事,又象在诉说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她从一片黑暗中就看到了灯光、看到了色彩、看到了人影。人影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人们的目光一齐注视着正前方的舞台,台口悬着沉重的暗红色金丝绒大幕,大幕在朝霞般的灯光中徐徐隙开,舞台被一片温柔的紫色笼罩着,美得象梦一样。一个身着白西服扎黑领结的男子潇洒地走出耳幕,站到舞台中央。那晚他唱的就是这个歌。两年多过去了,这歌声还在记忆里萦绕。当时她才从财经会计学校毕业分到工厂,还是第一次看职工文艺晚会。虽然位子靠后,看得不很清楚,但听得还清楚。他那浑厚宽广的音色、英俊的面貌、高高的身材和优雅的风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甚至爱上了他。她以后好想再见到他,但却再没见到过他,只在厂广播站的节目中听到过他的录音。后来,她被男孩子们捧为这个万人大厂的新厂花,追逐她的男孩子们成群结队,他的形象渐渐模糊了,但那男中音却还会偶尔在她心里隐隐回荡,温柔地抚摸她的记忆。她曾萌动打听他的念头,但女孩的矜持制止了她…… 她想问他是不是那年唱男中音的那个人,但终于忍住了没问。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越是辉煌的记忆就越是折磨,他一定会为失去的辉煌感到痛苦的。 妈妈为了替她求医寻找眼角膜,天天在外面找关系托人情说好话流眼泪。父亲早已去世,又没有兄弟姐妹,她就被孤伶伶地扔在黑暗里了。知道了她差点跳楼自杀的事,妈妈吓懵了,抱住女儿哭了个昏天黑地。妈怕她再有个好歹,想请个人照料她,但她执意不允,她怕被人当成残废同情可怜,她骄傲惯了。她只求妈对楼下的盲人男中音说请他时常上来陪陪她。妈似乎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说行行,我就给楼下那小伙子打个招呼,请他在我出门后来陪陪你。以后的一个星期里,那男中音几乎天天都要上来陪她闲聊一阵。妈妈叫他周伟,但她却习惯叫他男中音。 他每次来总要给雯雯说些故事,给她唱几支歌。声音是那么浑厚、那么广阔、那么温柔,从耳畔一直流到心灵,又从心灵再流向全身,她浑身都感到轻快舒服了,仿佛又从跌落的深渊重新飞到云端。她感到眼前非常明亮。那男中音象一道七彩长虹横贯天空,随着音乐的节奏星星们跳来跳去象伴舞的儿童,轻柔的白云缭绕着她,太阳和月亮象舞厅里的两个水晶球闪闪发光,她穿着用光织成的裙子周身辉煌灿烂。七彩长虹渐渐在天空浸润开去,化成了满天鲜花。于是天空便象下起了彩雪,绚烂缤纷的花瓣就纷纷扬扬撒向人间大地。渐渐的,流光般的男中音凝固了,又凝成了两年前舞台上的那个他,一身白西服黑领结,风度翩翩地站在舞台上象个真正的歌唱家那样潇洒地唱着,英俊而高大,具备了理想白马王子的一切特征。她好激动好幸福,但继而又悲伤了绝望了……她只想他能来就好,能每天听到男中音就好。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止不住要奢望要做梦要爱他,只要那声音一响起,她就仿佛见到了白晃晃的太阳,就仿佛见到了七彩长虹、满天彩霞、缤纷的飞花,那流光一直涌进她的心中,使她周身在光的抚摸中幸福得颤栗起来。那男中音象温泉一样沐浴着她、浸泡着她,将她溶进了永恒的梦境…… 他总是午后两点多钟来,一坐就是一下午。他说他长休在家,所以天天都有空。但每天上午他要听广播听录音到公园练唱,他说瞎子的听觉特别灵敏所以出了阿炳那样的一大批民间音乐家,我要发挥自己这方面的长处争取也成个歌唱家。不过他每天下午仍坚持来看她,给她唱歌陪她说话。为了等这一天一次的相处,她每天上午都觉得格外无聊和寂寞。但要打发上午的时间还真不容易,尤其是对于一个刚刚失明的人。妈在的时候还好点,妈不在家的时候更难熬。她不能看书看电视,又不愿下楼去走动,于是就只有收音机录音机可玩了。但就是那些节目,就是那些磁带,她打开它们只是为了排遣可怕的寂静,至于说了些什么唱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耳朵已经被男中音充塞了,再也没有一点空隙。收录音机开着,周围闹哄哄的,她就觉得自己还在人间还有生命。只要收录机一停下来,她就觉得如被扔进了茫茫天外,她就感到害怕。但毕竟他来了,她的耳朵已经越来越灵敏,当他的拐杖从四楼的第一级楼梯笃笃响起时,她就能听到那个只属于他的声音,然后她就会随着笃笃声数着1234……当数到8时,她知道他到了楼梯拐角了,再走三步便又开始上楼梯,再数个8,便会上五楼了,如此再数四个8,他就到了。这时,她的心就狂跳一阵,就想去开门。但是她却故意站在门后等着,一定要让他敲了几声之后,她才把门打开。随之便会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气,眼前就会一亮,一个身着白西服黑领结的英俊青年便奇迹般地被她摄人了眼底。她真想向他扑去,抱住他的颈项亲一口,但她立即又自卑起来,变得拘拘束束了。 那天,他们单独在一起坐了整整一下午。男中音又给她唱了几支歌。唱完之后,她忽然问道:两年多前在文艺晚会上,那个唱男中音的是你吧? 哦,是我!从声音上听得出他犹疑了一下。 真的是你?她兴奋极了,忘情地抓住了他的手。去年五一文艺晚会你怎么没有登台演唱?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才用低沉的男中音说,我患上了绝症…… 你患了绝症?雯雯把男中音的手攥得更紧了。什么绝症,快告诉我! 哦哦,周伟犹豫了一下笑道,不、不是绝症,是大病,嗯,就是那场病使我双目失明了。 雯雯说,当时你想到过自杀吗? 怎么没想过?男中音说。你知道我当时还准备参加全省职工业余歌手大奖赛,市总工会特别推荐了我。在艺术上我正值春风得意一步一个台阶的时刻,你想想我的眼睛、我灵魂的窗户突然关闭了,我还怎么在舞台上传神?我该怎样地悲哀绝望?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到了雯雯的抽泣声。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一个老师来看我了。我抓住他的手大哭起来,向他倾诉了自己绝望和悲观的心情。他安慰我,也严厉地批评了我。他说,谁不珍惜自己的眼睛?对于一个热爱表演艺术常常上台的人更是如此,因为眼睛能使人看到世界万物、能表达感情、能使形象更美,失去眼睛固然给表演和生活、学习带来了巨大的不便,却也不能说生命就因此失去了意义。事实上,有的人眼睛很美,楚楚动人却对世界一无所知像个呆子,那眼睛虽明犹瞎;有的人失去了视力,却为人类托起了智慧的太阳,那眼睛虽盲犹明。比如古希腊诗人荷马,他就是一个盲人,但他却给人类留下了著名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中国的盲人音乐家阿炳创作的《二泉映月》用动人的乐曲给我们描画出一幅美丽的夜景…… 他越说越激动,就像和谁辩论一样。在我失明以后,黑暗包围了我、孤寂包围了我,很多朋友从我身边走开了,热闹没有了,在寂寞中我的头脑真正冷静下来,开始了对人生、对社会、对艺术的思考。这时,眼睛虽然看不到了,但心灵却长出了新的更锐利的眼睛,使我第一次看清了很多在失明前不可能看到的东西……也看清了我自己…… 他忽然不说话了。 为什么你不说了?雯雯感动得声音发颤。 该你说了,男中音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害眼病以后,往日的追求者没有了,鲜花和情书没有了,未来在我心里一片茫然,今天你的一席话使我心灵上真的长出了更锐利的眼睛,我第一次看清了真实的自己…… 屋里很静很静。互相都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声。她觉得周围一定很空旷很幽远,象无垠的太空一样,不然怎么会这么静? 我总觉得你不是盲人。雯雯说。 男中音哈哈一笑。 之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雯雯被寂静压迫得心慌,呼吸越来越不均匀,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累得很。她终于又摸摸索索地抓过他的手,怯怯地说:吻吻我可以吗? 她憋着气,焦急地等待着。却没有动静。她似乎一点一点地在向黑洞洞的深渊陷下去,眼前白花花的光斑渐渐熄灭了,世界重新淹在墨汁的海洋里。她松开他的手,摸摸索索地站起来,想走向另一间屋子。 哦哦…… 她忽然被茶几拌倒了。茶水倒了一地,她可怜兮兮地趴在茶水横流的地上,哽哽咽咽地哭了。 他扶起了她。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将她安顿在长沙发上,然后就挨着她坐下。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不住地抽泣着,将身子挪到了沙发另一头。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感到两支胳膊小心翼翼地向她伸过来,带着微微颤抖抱住了她,像个怯场的演员初上舞台那样。她依偎在他怀里,幸福地喘息着,感到下巴被两只大手抖抖地托起,接着,脸颊被凉凉地触了一下,轻得象一片羽毛。要不是随后的一声微弱的咂响,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吻。但,他吻了,她还是很感动。 我爱你。雯雯的声音颤抖着说,我需要你,没有你陪伴,我走不过长长的人生之夜…… 你会重见光明的,等你眼睛好了再说吧,我不能乘人之危!男中音小心地推开了她。 不,雯雯急了,即使眼睛好了也不改变我的选择。 第二天下午,男中音没有来。在好不容易熬过了上午的寂寞之后,她整个下午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楼梯拐杖声的捕捉监听上来了。但她们住的是七褛。七楼只有两家人,上来的人并不多,几个人的脚步声她已能准确地加以分辩。在这几个枯燥的脚步声之后,她就盼着另一个脚步声,象音乐的节拍一样富于节奏感的,一下一下仿佛都踩在她的心上。但她全神贯注地谛听了四个多小时,楼下的自行车嘎嘎的过路声、妇女从市场回来关于菜情的对话、熟人之间的一声招呼、婴儿的啼哭、电视或收录机的音乐声、杂乱无章的脚步……象无线电杂波一样袭击着她的耳膜,发出阵阵的干扰声。她紧张地从各种杂波中寻找着、监听着、过滤着,在屋内变换着方位,但始终没有捕捉到那个可恨的脚步声。她并不象上午因无聊而焦燥,她精力很集中很专心很紧张很累,每条神经都绷得象提琴的弦一样紧,只要有一个轻微的触动,都会发出声响。紧张监听了四个多小时,直到妈妈的脚步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才知道一个下午都过去了,才感到精疲力尽和深深的失望,如一个美梦被人打断了似的。她呆呆的,不吭一声。母亲走过来摸摸她的头,问她哪儿不舒服,她仍是呆呆的不吭一声。妈妈这才恍然大悟地说,你看我这记性,早上周伟还对我说他最近要跟一个老师学声乐不能来陪你了,他要我记着告诉你这事,谁知一忙就忘了! 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委屈地对妈说谁等他了?他来不来有我什么事?我是瞎子瞎子瞎子,谁看得起我? 妈拍着她哄着她说,你是瞎子他不也是瞎子吗?人家又没看不起你呀你自卑什么?妈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一家医院,医生说一有眼角膜就可以给你做手术,要你安心等通知。宝贝,别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以免病情恶化…… 雯雯终于等来了医院通知,说有眼角膜了,要他们赶快入院准备手术。妈妈带她住进了医院,之后,她接受了眼角膜移植手术。几天后,缠绕在她的眼睛上的纱布被医生一层层打开,她果真重见光明了。在那个时刻,她多想看到男中音啊,就象盼望恢复视力一样急切。 第二天,妈妈给她送来了男中音寄来的一封信。那信中这样写道: “雯,在你重见光明的时刻,我向你祝贺,同时也向你坦白:我不是盲人。过去的一切都是编造的,但没有任何恶意,请原谅。本来我想到医院去看望你,不料总工会通知我马上赴京准备参加全国职工青年歌手大奖赛。希望你听医生的话,好生治疗,比赛完我就来看你……” 雯把信连看三遍,惊得说不出话来。她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就说:他不说自己是盲人,你能听得进他的那些话吗?你和他能有朋友之感、心理能平衡吗?多亏他想出了这一招,才使你放弃了自杀念头,克服了悲观情绪治好了眼睛。雯就一阵脸红,不说话了。她现在只想早日见到他,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也分享他成功的快乐。 为了巩固治疗效果,医生让她多住了些日子才出院回家。 回家两三天了,都没有得到男中音的消息,雯雯有些急了,就想到他家里问问情况。妈妈说再等几天肯定就有消息了。雯雯却坚持马上就去问个明白,妈妈只好陪她下到四楼去敲男中音家的门。门开了,男中音的老妈问道,你就是雯雯吧?雯雯正想问伟有信没有,无意中却看到墙上挂着一个缀着白花的黑边镜框,框里装着一个身着白西服打着黑领结的英俊青年照片。她觉得很像男中音,和他几年前登台唱歌的样子一样,不由一怔,惊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半天雯雯才问了这一句。 老妈妈哽咽道,伟儿的肝癌急剧恶化,丢下我走了…… 雯雯只觉得脑袋爆炸了,嗡一声便向后倒去,幸好被妈妈扶住。 可是他不是去北京参加比赛了吗?雯雯哭喊着追问道。 老妈妈凄楚地说,那是骗你的,他患肝癌已近两年,前一段时间他预感将不久于人世,就写好了那封信。为了不影响你的治疗,要求我必须在你眼睛好了后才能转交给你。 这时雯雯的妈也泣不成声说,自从周伟知道你需要眼角膜移植,他就向医院递交了捐献眼角膜申请,为了让你早日重见光明,他甚至抗拒治疗,导致病情急剧恶化…… 雯雯呆呆地望着男中音的遗像,两眼发直,欲哭无泪,像木雕似的。四周静极了。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凝冻了,没有一丝波动、没有一点声音。从幽深的远处,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如缕缕柔和的白云悠然飘来,象羽毛一样轻轻抚摸着她,深情地舔舐着她的心,就像他的那个吻一样温柔……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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