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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柩安放在老家的堂屋里。灵柩前,摆着供品,燃着蜡烛,香烟袅袅,丝丝缕缕,岳父的彩色遗像,目视前方,平静、安祥。 五月的黄昏,天气燠热,没有风,既听不到乌鸦绕树的聒噪,也听不到院里那株满树蔫蔫绿意的老枣树枝叶的窸窣声。 一切太平静。 妇女们来了,络绎不绝地来了,她们是按乡俗来为岳父烧冥纸的。 村干部和乡亲们来了,他们是来帮忙料理岳父的后事的。 镇干部来了,带来了花圈,他们受镇领导的委托,前来吊唁。岳父生前与镇领导并无接触,但他德高望重,为村里帮过许多忙,大概是村干部向镇领导申述,镇里才破例派出代表前来吊唁。我曾在岳父所在的安寨镇工作多年,类似的做法,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属凤毛麟角。 民女九玲偕丈夫来了,带来了偌大的一个花圈。她家开一兽药门市。九玲是乡亲,按辈份,该叫我岳父大伯。她说:“俺大爷在世时帮过我很多忙,我请他帮我写字,他从没二话,总是随叫随到。他走了,不来看看,我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对不住他……” 岳父刘学全系安寨镇南阳庄村人,对他早年的事情,我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永年师范毕业,前妻病亡,留下两个孩子,系我妻的大哥二哥,后经人说合,“续弦”了我的岳母,而后有了我妻和两个内弟。岳父先后在县委党校和县三中工作,从县三中教导处主任的岗位退休,在党校工作时间短,期间也任教,可以说终生从教了。 岳父对家庭关系处理得好,至今,前妻的娘家和我岳母还经常来往,亲如一家,我妻及两个内弟和同父异母的两位兄长也看不出丝毫的间隙。 我十三岁丧父,家庭贫困,婚姻一度受到挫折,二十四岁,经人说合,才娶下我妻。能与妻子的结合,很大程度上与我的岳父有关。据说,未婚前,始终对唯一女儿疼爱有加的岳父曾私下里到我村打探情况,从外围看过我的家也向他的同事打听过我的家庭和本人情况,当了解到“孩子还不错,只是家庭条件不太好”时,岳父慨然应允了这门亲事。 “条件能改变,咱就占个孩。” 岳父的目光深邃、犀利,看得远。但我至今仍不争气,依然经济拮据,生活贫困,没有什么建树,每每忆及,令我汗颜,让我惭愧,催我奋发! 我拿不出重金迎娶妻子,结婚时只给了她500元的彩礼,答应给她买辆自行车,但也是姐姐出嫁时留下的骑过一年的旧车子,倒是岳父为女儿陪送了不少的嫁妆:沙发、立柜、双人床、被褥……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开销远不止500元,可以说是“女贴男”了。 对此,我感谢妻,更感谢岳父。 现在,闲时说起结婚时的情景,妻子总是半是娇嗔、半是埋怨地数落我:“谁像你,五百块钱捡个媳妇,说给人家买辆自行车还是个旧的。我就那样傻!除了我吧,换旁人,没准儿没人跟你!” 妻小我四岁,从小儿生长在条件比较优越的家庭,岳父母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婚后,岳母曾嘱我:“你比她大几岁,俊英(我妻)脾气拗,遇事你要让她点。”我诺诺。但我的脾气同样执拗,有时,或因生活问题,或因情绪不好,我往往发火,惹她生气,甚至动手打过她,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即便如此,岳父岳母也从没有对我大动肝火,疾言厉色过,更没有冷眼相向过,倒是岳父说:两口子过日子不能太较真,老生气,女儿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让我跟他说。 我结婚前后,岳父在县三中任教,每天很晚才回来。那时,他的三儿现民患病,神智不够清醒,他一边忙公事,一边找乡医为儿子看病。请来乡医,他往往备酒备菜,一应烟茶招待。儿子的病不能很快冶愈,令他十分的惆怅和焦心,每每或黄昏,或夜晚,他独自一人坐在矮凳上一支支地抽烟,有时轻轻摇动他那已有银丝的头颅,发出低低的叹息。那头颅,便被缭绕的缕缕愁绪锁埋。我能感到他内心的痛苦。 随后,又陪送儿子到邢台、大名周边医院治疗。 多少个日夜,他是怎样在希望与失望、企盼和祝愿中度过的,我不得而知。 父子情深啊!父爱如山! 岳父不仅疼儿子,也疼他的女儿、女婿和外孙。随着岳父岳母日渐年迈,妻子越来越牵挂娘家,逢周末,我们往往要带上孩子到岳父岳母家“串亲戚”。每次去,两位老人都欣喜万分,岳父往往要上街割肉买菜,改善生活,为孩子买些好吃的,有时还要买酒买菜招待我,临走,还要给孩子几个零用钱。 岳父是个文化人,对我的每一寸进步都十分关心。我先后在乡镇和县直部门从事信息资料工作,喜爱文学,有时在报刊上发表个不像样子的所谓文艺作品,他看后表示由衷的喜悦。他的一位孙子考上了大学,他的兴奋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一激动,当即拿出2000元送这位孩子表示奖励。2009年,为挖掘、整理“曲周南阳庄聚英叉会”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把聚英叉会的会首邀至他家,他对我的做法表示理解和支持,对我们二人酒饭招待。 岳父喜书法,年青时曾练过,他的毛笔字写得好。一幅怀舟的未经装裱的“明月相间照,青泉石上流……”的名人字画,在他的厅堂挂设多年。他曾多次念及刘芸生等本县的当代书法名家。由于喜书法,字又写得好,找他写字的人便多。平时,谁家的门市写个广告牌匾,谁家的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写个“过帖”和婚庆喜联,谁家老了人写幅挽联,甚至村里写几条标语,出几期板报,大都要找到他,而他,又来者不拒,概然应允,没有任何条件,不讲任何报酬,欣然前往。每年进入腊月二十三以后,是他最忙碌的时候,总有乡亲们携带了鲜艳的大红纸找上门来,请他帮忙写对联。他折叠、裁剪、研墨,正襟危坐,挥毫泼墨,点撇竖捺,一笔一画,写得津津有味,十分投入,且字迹工整,刚劲有力,间架搭配很好。为写对联,往往忘了吃饭,害得岳母一催再催。 岳父去世后,他的二弟为他写挽联,我夸奖二叔的字写得好,二叔摇摇头:“我的字,没有他的好。” “他”,二叔的兄长,我的岳父是也。 岳父一生从教,可谓桃李满天,他的许多学生分布在全国各地,有的握有一定的权力,但作为师长,他从没有通过这层师生关系争取过什么好处。他不想、不愿也不会利用这层人事关系。 岳父厚德载物,处事平和,与世无争,有很多朋友,除了韩学彬、徐少彬、秦玉华、霍金钊、霍纯子、唐克会等众多同事与他来往外,还有本村的刘凤堂、党文明、刘学雷等一些朋友经常聚会。去世后,他的生前好友刘凤堂为他撰写了悼词和一首白话诗,在追悼会上宣读,后来我把这首诗推荐给了县级小报刊登,以示对他的慰藉与怀念。此诗写得悲怆、诚挚、真实、自然,既是他的一位生前好友的真实感受,也道出了乡亲们的共同心声。 岳父没有太多嗜好。晚年,他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喜欢看书。新版《曲周县志》出版后,我送他一本,他视若珍宝,看后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严实,珍藏起来。每次,我给他带去《老人世界》期刊后,他都专注地细细地阅读。闲时,他爱与一帮子老人摸纸牌,后来学会打麻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岳父的连襟是肥乡贾寨人,路远,走动少,但亲情不薄,每年的庙会岳父都尽可能地赶去。贾寨有三月、五月两个庙会,五月正是农忙季节。一次,岳父和岳母在院里说话。岳父说:“贾寨会快到了。”岳母说:“人家早过了三月会,五月会,忙,不过了。”岳父说:“啊,那咱明年三月去。” 明年未到,岳父已溘然离去。 岳父的体格一直很健朗,“古稀”老人了,骑上自行车还“呼呼”生风,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年病魔却侵入他的肌体。起初,他只是感到胃部不适,认为是胃炎,随后确诊为肝癌。对他的病情,我们都瞒着。他可能也知道他的病不好,但他始终没有说。就在他去世前不到一个月,他已日渐消瘦,身体孱弱,但仍关心着地里的农活,念叨着地里的草该锄了,棉花该打叉了,该栽红薯了……还强撑病体到田间劳动…… 2010年5月端午,岳父去世,与爱国诗人屈原死在了不同时代的同一天! 一个灵魂飘升了。 飘升的灵魂在上天注视着我。 我要好好地生活!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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