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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春。A城。 我是蓝朵,在为我的首次个人画展做着前期的准备工作。 画家蓝朵,以擅长画各种形态的植物而在画坛崭露头角。蓝朵的画里面最常出现的是玫瑰,她笔下的玫瑰花永远是红色的。像火一样的红。画的远景里,永远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白裙子,胸前是一朵玫瑰花,火红的玫瑰花。蓝朵的画看起来很简单,但是每一笔都似乎蕴含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尤其是以玫瑰花和小女孩为主题的一个系列,似乎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白裙子和玫瑰花,像是被蓝朵用画笔刻在了观赏者的脑子里,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忘却。用色大胆。线条奇特。想象力丰富。饱含生命力。极具视觉冲击力。 这是业内人士给我的评价。虽然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和我的画,但是这个评价我很喜欢。 我画的小女孩是灵。 我画的每一朵玫瑰花,也都是灵。 我的每一幅画,画的都是灵。 我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主题是灵。 『二』 你喜不喜欢我的白裙子? 喜欢。 得到这个答案,她突然就笑了起来。 我喜欢她的笑。看着她笑。看着她转身。看着她跑向那丛红色的玫瑰花。 阳光耀眼,玫瑰花开得正艳,红得像是一簇小小的火焰,静静的燃烧。花瓣上带着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地闪着光,是火焰的光。我能听到它燃烧的声音。不骗你。 白裙子闪进玫瑰丛。碧绿的叶子。火红的玫瑰花。将白裙子衬得更加的白。比春天的第一口棉花糖要白。比夏天的第一条溪水要白。比挂在秋天的天空上,最高的那朵云要白。比冬天的第一场雪,也要白。 她的步履轻盈,身姿灵动,像一个小小的精灵。 一朵带着水珠的玫瑰花出现在我的眼前,火红的花朵后面,是她洁白的,溢满笑容的脸。她的笑容,比她的白裙子还要白。她的笑容跟玫瑰花一样,带着水珠,亮晶晶的,闪着光。 你喜欢玫瑰花么? 嗯,喜欢。 你喜欢玫瑰花,还是我的白裙子? 白裙子。 大朵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漾开。玫瑰花在她的手中碎成一片一片。鲜红的汁液落在雪白的裙摆上,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开出鲜艳的花。跟她胸前的玫瑰花一样,红得像火。一朵又一朵。白裙子像是被燃烧起来,触目惊心。她笑得无邪。 你还喜欢我的白裙子么? 喜欢。 但是它脏了,你——可以帮我洗干净么? 好。 真的么? 真的。 要是它天天脏,你可以天天帮我洗么? 好。 真的么? 真的。 她的笑容更大了。 我看到一朵洁白的云,从她的笑容里升起来,从眼前的天空,飘向另一片天空。 她的裙子是白的。她的笑容是白的。那朵飘向远方的云,也是白的。 我在那朵云里,看见了她的笑。 全世界都玫瑰花都开在了她的笑容里。 火红的玫瑰花,在她的笑容里静静燃烧。 天空变成了红色。 像火一样的红。 …… 『三』 我从来不穿裙子。 可是我喜欢她的白裙子。 这并不矛盾。 就像我从来都不喜欢笑,但是我喜欢看到她的笑。 在她的笑容里,我看到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真的,不骗你。 我的玫瑰花也开在她的笑容里。火红的玫瑰花,开在洁白的笑容里。玫瑰花把她的笑点燃,我听到燃烧的声音。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穿着一件白裙子。 那是个傍晚,晚饭时间还没有到,大家在院子里,做着无聊的游戏。 玩弹珠。踢毽子。跳房子…… 这些我都不喜欢。 我偷偷从圣婴又一次忘记上锁的后门溜出去。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每次都是这样。 拨开丛生的杂草,沿着那条布满细小石子的小路走下去,一直走,不要停。 走到路的尽头,你会看到那里有个小小的房子,很破,应该很早就没有人住了。 屋顶的瓦片已经有大半掉落到了地上,斑驳的阳光从缝隙里落进去。摇摇欲坠的墙壁上,处上都是风吹雨打的印记。蜘蛛网比棉花糖还要长,在每一根柱子上缠绕,风从中间吹过去,却怎么也吹不破。 房子很破。没有人住。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那摇摇欲坠的的墙根下,发现了几棵不知名的小树,瘦瘦弱弱的树枝上,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红红的花苞,被绿色的花萼紧紧包裹着,在缝隙里若隐若现。 我觉得再过几天,它可能就会开了。 我觉得它是玫瑰。 红玫瑰。 就像我在小人书里看到的那样。 就像我五岁之前,在那个不再属于我的家里的餐桌上看到的玫瑰花一样。红玫瑰。带着水珠。亮晶晶闪着光。 宝贝儿,乖,先吃饭。宝贝儿张开嘴,啊—— 我听话地张开嘴巴,手却朝着玫瑰花的方向抓过去,花瓶被打翻,落到了地上,脆生生地响。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吃个饭也这么折腾……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地上到处滚落的水珠。玻璃碎片和鲜红的玫瑰花瓣上也满是水珠,亮晶晶的,闪着光…… 刚要走近那面墙,我就看见了她。 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白裙子。 雪白的裙子,将那面脏兮兮的墙照得雪亮。金色的夕阳照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白裙子上,我觉得她就像个天使,亮晶晶,闪着光。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破的地方,怎么会有人。 然后她就看见了我。她对着我笑。 然后我就发现,那些小树上的花开了。 是玫瑰。像火一样红的玫瑰。红得像要燃烧起来。红得像轻轻吹上一口气,它也会像火一样熄灭。 『四』 哦,我忘记说了,圣婴是个孤儿院。 我跟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来历不明。谁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意外之下,不负责任的产物,反正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我都已经开始有记忆了,居然还在这里。 这对孤儿来说,是件很悲哀的事情。不会有人愿意领养已经开始记事的孩子。越是小的孩子,被领养的可能就越大。相反,像我这样已经开始记事的孩子,时间每过去一天,被领养的可能性就更小一点。 到了八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对离开这里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对自己说,其实这里也挺好。 有当当会把他的玩具给我玩,虽然我并不想要;有阿雅总是莫名其妙地瞪着我,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比她漂亮,而且她不会说话,她是嫉妒我,我并不生气,我觉得她可怜;还有美美,她每次都想跟在我后面,但是她的腿不好,她跑不过我。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从不跟他们玩。 其实,我也不是没离开过这里,只不过在五岁那一年,被送回来了而已。 那对曾被我叫做爸爸妈妈的夫妇把我送回了这里,他们给我买了很多漂亮的玩具和衣服,还有很多零食,五颜六色,装了满满几大箱子。 我跟这几个箱子一起,被扔到了圣婴长满了杂草的空旷院子里。 走的时候,那个曾经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笑眯眯地附下身子,摸着我的脸蛋说,宝贝儿,爸爸妈妈不忙了,就会回来看你的。 宝贝儿乖,听院长的话,啊—— 我没哭。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看我了。 在回来的前一晚,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老婆,我们真的要把这孩子送回去么? 嗯。 可是——她都已经五岁了,送回去也不会有人要了。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害了她…… 老公,我已经怀上了咱们的孩子,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你觉得——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爱她么? 老公,难道你没发现,这孩子,她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么? 老公,这孩子,她太沉默了,根本不像个五岁的孩子。 …… 我抱着膝盖,在那张放着玫瑰花的餐桌下蹲了整整一个晚上。 月亮从这边的窗户升起来,又从另一边的窗户上落下去。冰凉的月光落在玫瑰花瓣上,看不清颜色,没有水珠,没有亮晶晶的光。 …… 我站在圣婴空旷的院子里,一动不动。 我死死盯住那女人的眼睛,一言不发。 她终于不再说话。 最后,他们终于转身离开。 我躲在圣婴大门后的缝隙里,看着他们发动了车子,看着车子越来越远,看着飞速转动的黑色车轮,带起的尘埃飞舞。 眼泪落在胸前的衣服上,无声无息。 『五』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比春天的第一口棉花糖要长。比夏天的第一条溪水长。比秋天最高的那朵云跟大地的距离长。比冬天的第一场雪上,那串长长的脚印,也要长。 长到似乎没有尽头。长到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梦里,不会醒来。 来,给你。 她的声音清脆,笑得无邪。 洁白的羽毛被她捧在手心,递到我眼前。 她穿着白裙子,胸前的玫瑰花是红的,像火一样红。 我伸出手,从她手中接过,羽毛很轻,我小心翼翼。 她笑了。我喜欢她的笑。 她说,你喜欢这些羽毛么? 嗯,喜欢。 你知道羽毛是从哪里来的么? 额……不知道。 我告诉你,这些羽毛,是从天上飞的小鸟身上偷来的。 真的么? 真的。 那我把它们插在背上,是不是也能飞? 嗯,能。 我踩着那些蜘蛛网,爬到破房子的屋顶上,像是踩着棉花糖。甜丝丝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真想停下来一次吃个够。但是我没有停,一直往上爬。 我爬到屋顶的最高处,张开背后的翅膀,雪白的羽毛被风吹起来。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踮起脚尖,闭上眼…… 尖锐的刺痛从脚底漫上来,我睁开眼睛。 四周漆黑一片。 没有风。没有羽毛。没有棉花糖。 没有小女孩。没有白裙子。没有玫瑰花。 我甚至看不到我自己。 什么都没有。 世界漆黑一片,没有尽头。 …… 『六』 其实到了八岁还没被领养走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比如不会说话的阿雅,比如总是傻笑的当当,比如走路总是一拐一瘸的美美。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从不跟他们玩。 每次当当流着鼻涕,把他抓到的蝴蝶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看都不会看一眼。然后阿雅就会跑过来,狠狠瞪着我,用力把当当拉走。美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怯怯地跟在后面。 当当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朝着我笑。 这个傻瓜。 每次他们玩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边。要么托着腮发着呆,什么也不想。要么,就是蹲在院子里的草丛里,看着小小的虫子们飞来飞去,爬来爬去,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那些小虫子总是很忙碌。我不知道它们在忙什么。就只是忙碌。飞来飞去。爬来爬去。 总也有看腻了的时候,于是我就试着偷偷跑出去。居然没有人发现。 于是我发现了这间破房子。 于是我就遇见了她。 我喜欢她的白裙子,喜欢她裙子上的玫瑰花,喜欢她白裙子下,露出的小腿,比白裙子还要白。 我从不穿裙子。我的两条小腿上布满了丑陋的疤。像一条条暗红色的蚯蚓,从脚踝处爬上来。像那间破房子里的蜘蛛网,将我的两条小腿紧紧地包裹,缠绕。 疤是四岁的时候被开水烫的。四岁时的事情我居然能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很奇怪。 那个曾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一边烧着水,一边坐在餐桌旁的藤椅上织毛衣。水开了,她没有听到。我听到水壶叫了,跑过去,满壶滚烫的水被打翻了,泼在我的腿上。女人尖叫着跑过来,毛线球滚落,花瓶被带到了地上。 水花四溅,玻璃碎片和玫瑰花瓣散落一地。 我记得那天的玫瑰花是暗红色的,跟我腿上的疤一样,像是中了毒,没有解药的毒。 『七』 她说她叫灵。 我喜欢她的笑。她一笑起来,我感觉全世界的花都跟着开了。 我喜欢花。喜欢看花开的样子。 我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就像一个精灵降临了人间,落在地上,很轻很轻。比春天的第一口棉花糖要轻。比夏天的第一条溪水轻。比秋天的天空里,最高的那朵云要轻。比冬天的第一场雪里,最没有重量的那片雪花,还要轻。 但是我能听得到。真的,不骗你。 她叫我朵儿。不是蓝朵,不是朵朵,不是阿朵。 我喜欢她这么叫我。 她说她喜欢我的名字。我说我也喜欢。 她问我是谁给我取的,我说我忘记了。 然后她就笑了。她很容易笑。总是笑。我喜欢看她笑。 我把自己的零食都拿出来给她。那些放在箱子里的,五颜六色的零食,我不准任何人碰。 有一次阿雅偷偷拿了里面的一颗糖,我跟她打了一架。她的脸被我抓了很深的口子,流出鲜红的血,她的头发被我扯掉一大束,也流出了血。当当和美美都吓坏了。之后,再也没人敢动我的零食。 整整两大箱子,我一个都没有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它们。直到我遇见灵。 饼干,果冻,棒棒糖,巧克力…… 这些五颜六色的零食,装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居然没有坏。 我把它们藏在衣服的口袋里,偷偷带出圣婴,找到那间破房子,然后我就看见了灵。她在那里等我。 她说,朵儿,你来了。然后她就笑了。 我还没拿出零食给她,她就笑了。 我喜欢看到她的笑。 灵,你喜欢我的零食么? 嗯,喜欢。 朵儿,你喜欢我的白裙子么? 喜欢。 朵儿,你喜欢玫瑰花么? 喜欢。 朵儿,你喜欢玫瑰花,还是我的白裙子呢? 白裙子。 朵儿,我的白裙子弄脏了,你还喜欢么? 喜欢。 …… 『八』 第一次见到浮生的名字,是在一封信里面。那个夏天,阳光很好。我的玫瑰花又开了。灵还是穿着她的白裙子。 跟浮生的信一起来到圣婴的,还有一个精美的礼物盒子,纯白的底色,粉红色的花朵,鲜红的蝴蝶结。 第一眼看到这个礼物盒的时候,我立刻想起了灵的白裙子,还有我的玫瑰花。 当院长拿着这个礼物盒子,站在餐厅的门口对我说“蓝朵,你的礼物”的时候,我看到阿雅脸上掩饰不住的嫉妒,还有当当和美美一脸的羡慕。 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幸福的。 从院长手中接过礼物,我难得地说了声谢谢。我说谢谢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我尝到我的笑是甜的。很甜很甜。比春天的第一口棉花糖要甜。比夏天的第一条溪水甜。比秋天的天空里,最高的那朵云要甜。比冬天的第一场雪里,最没有重量的那片雪花,也要甜。 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里面滑出的是一张用铅笔画在白纸上的画。 画的是一朵小小的花,不知道名字的小花。背景是空旷的天空,有白云,看起来很干净。 蓝朵,我希望看到这张画的时候,你是微笑的。——浮生。1993年6月1日。 看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微笑,那是多么遥远的词。遥远到只能在灵的脸上,我才能看到。遥远到此刻我想要牵动嘴角,却发现我已经忘记了怎么笑。遥远到我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最后却泪如雨下。 我是有多久没有笑了呢?谁知道。 好像自从五岁时被送回圣婴的那天起,我就没有笑过了吧。或许更久,从四岁时,我的腿被开水烫得面目全非时,我就开始不会笑了。或许,更久吧。反正在我的记忆里,我是没有笑过的。所以,也就谈不上有多久没有笑了。可能从我生下来,就是不会笑的吧。要不然,怎么会被丢掉呢?谁知道。 礼物是一个小小的网兜,下面飘着羽毛,纯白色。 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立刻想起了那个梦。想起梦中突然不见的羽毛和翅膀。想起灵的白裙子。想起灵的裙子上,像火一样红的玫瑰花。 我迫不及待地拿着它,从圣婴的后门跑出去,我要去找灵,我要把这个礼物送给灵。 我甚至不知道这个礼物是什么,有什么用,但是我知道,灵一定会喜欢。 『九』 我没有见到灵。 我看见那间破房子的旁边来了一辆大卡车,很大,比房子还要大。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 我看见他的黑衣服很脏很脏,蜘蛛在上面爬来爬去。很多蜘蛛网,不像棉花糖的蜘蛛网。暗红色的蜘蛛网,把他整个人包裹住,看起来很恐怖。 他好像看见了我,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 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他衣服的颜色,上面爬满了蜘蛛网。暗红色的蜘蛛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天空都变成了暗红色。我很害怕,拔腿就跑。一直跑,拼命跑。 我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了当当,他对着我傻笑,蓝朵,你干嘛跑呀? 我没有理他、这个傻子,就算告诉他有坏人,他也不知道坏人是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傻笑。 可是我回头的时候,却发现那个黑衣人不见了。我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下,几朵白云悠然地漂浮着,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灵不见了。 我在那间破房子的墙根下找到了她的白裙子,挂在我的玫瑰花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送给我的临别礼物。 自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灵。 在灵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那张画随身携带,想念灵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直到眼泪掉下来。 A城S区樱花路189号。这是照片背面的写的地址。我知道圣婴所在的这座城市就是A城,可是樱花路,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记住这个地址,跟这个地址一起被我记住的,还有浮生这个名字。 那个小小的白色网兜,我在它下面悬挂的小卡片上知道了它的名字——捕梦网。送给有梦的你。 如果这张网能捕捉到梦,那么我希望它能帮我找回灵。 可是直到我的玫瑰花开了,又谢了,我都没有再见过灵。 『十』 半年后的一天,我再一次收到了浮生的信。 还是只有一张小小的画,这次画的是一棵树。 小小的一棵树,枝桠瘦瘦弱弱的,应该是清晨,树枝上有露珠。刚冒出来的小小叶子,看不出以后会是什么形状。我知道它是嫩绿色的,阳光洒落在上面,带着黄黄的光圈,亮晶晶的,闪着光。 蓝朵,春天来了,你又长大了一岁,跟这棵小树一样。我希望你看见它的时候,是微笑的。——浮生。1994年1月1日。 A城S区樱花路189号,还是那个地址。 我试着给浮生写了一封回信,就只有一句话,浮生,灵不见了,我很想她。——蓝朵。1994年1月9日。 信寄出去的那天,我梦见了灵。 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裙子,还是满脸的笑容。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能看见她的笑。我喜欢她的笑。她一笑,全世界的花就都开了。玫瑰花开在她的笑容里,像一团小小的火焰,静静地燃烧。 收到浮生的回信的时候,我的玫瑰花又长出了新枝,覆盖了一小面墙。 回信还是一张小小的画,画着一朵小小的花,还是只有一句话。 不管灵去了哪里,你的想念,她一定会收得到。——浮生。1994年2月1日。 我蹲在那间破房子的那面墙下把信拆开,看完信抬起头,我看到我的玫瑰花又长出了许多新叶子。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开出美丽的花朵。跟灵摘给我的那朵一样美。 然后我发现,脚下的地上,长出了很多嫩绿色的小草。 春天来了。 『十一』 1994年。夏。 那个傍晚,我穿起了灵的白裙子。它是灵给我的礼物。我喜欢它。 白裙子被我压在了箱子的最底部,已经有了淡淡的霉味。 我把它拿出来,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洗了一遍又一遍。我把白裙子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的时候,当当跑过来,用他刚擦过鼻涕的手扯着白裙子的裙摆说,嘿……蓝朵……嘿嘿……这是你的裙子吗?嘿嘿……真漂亮…… 我没有理他,默默地把白裙子取下来,又去洗了一遍。 傍晚的时候,我穿着白裙子迈过丛生的杂草,从圣婴永远忘记上锁的后门偷偷溜出去。 我要去找那间破房子,我想见到灵。虽然我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比阿雅不再用憎恨的眼神瞪着我的几率小。比当当不再对着我傻笑的几率笑。比美美比我跑得快的几率小。甚至,比我再一次被好心人领养,离开圣婴的几率,也要小。 我不知道灵去了哪里,她都没有和我告别。 不,也许这件白裙子,就是灵给我的告别。可是我不需要这样的告别。我只想见到灵。 地上的杂草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探进我的白裙子里,爬上我的小腿,我把裙摆提起来,生怕这些杂草上的泥土弄脏了我的白裙子。 我太小心翼翼了,就连阿雅他们跟在了后面,竟然都没有发现。 于是当我找到我的玫瑰花,站在那面墙边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嘿嘿的傻笑。不用回头我也能听出来,是当当。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傻笑。 你这个傻子,干嘛这么无聊跟着我…… 我话还没说完,转过头看见的不止是当当,还有阿雅和美美。 阿雅的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我甚至能听到从她鼻子里发出的嗤之以鼻的声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我将身上的白裙子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一遍,没有脏,干净的。阿雅她为什么笑。 蓝……蓝朵……你的……你的腿…… 美美说出这句话之后,小心翼翼地躲到阿雅身后,不敢抬头看我。 我低下头,看见被我提起的白裙子下露出的两条小腿,疤痕遍布的两条腿,在白裙子的衬托下,更像两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在看着我笑。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美美推倒在了地上,瓦砾和玻璃碎片把她的腿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 阿雅撕碎了我的白裙子,我把阿雅的手和脸抓出很多道血痕。 而当当,他把我的玫瑰花一根根全部折断了,还傻乎乎地举着带着花苞的花枝递给我,蓝朵……蓝朵给你花,给你…… 我一把他手上的花打落,花瓣一片片散落到地上,一阵风吹过,它们被吹向远方。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我失去了我的玫瑰花,失去了灵的白裙子。 我开始用画笔把我的玫瑰花画在纸上,还有灵,和灵的白裙子。 有一天,院长看见我的画,她说,蓝朵,你很有绘画的天赋。 『十二』 浮生的信还是会寄到圣婴,每个季节一封,雷打不动。 信的内容依旧是一张用铅笔画在白纸上的画,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片云,有时是一株小草,有时,是一只停在电线杆上的小麻雀。 蓝朵,我希望看到这朵花的时候,你是微笑的。——浮生。1995年4月1日。 蓝朵,我觉得你看到这朵云,应该会微笑吧。——浮生。1995年6月1日。 蓝朵,你看这棵草,它在努力地长大。看到它,你微笑了吗。——浮生。1996年2月1日。 蓝朵,这只鸟儿在唱着动听的歌,你听到了吗?今天,你有没有微笑呢。——浮生。1996年4月1日。 …… 每次看着浮生寄来的画的时候,读着那些简短的话,我都会想起灵。想起灵的笑。我喜欢灵的笑。 如果浮生见到灵,他应该也会喜欢的。浮生应该跟灵一样,是个喜欢笑的人。 可是灵,你去了哪里? 那年的夏天,我把我的画全部寄给了浮生,浮生很快回了信,回信里说,蓝朵,你的画很美。 我突然冒出了要见浮生一面的想法。于是我给他写信。 浮生,我想见你。——蓝朵。1996年7月1日。 我没有收到浮生的回信。 我从夏天等到冬天,也没有收到浮生的回信。 然后春天来了,浮生,还是没有给我回信。 浮生跟灵一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悲哀地发现,好像我在乎的东西,最后都会离我而去。 『十三』 2012年春。A城。 这次画展得到了A城很多知名企业的赞助,孤儿出身的青年美女画家,这个名头,本就是一个绝好的广告机会。我并不感激他们。 如果说要有所感谢的话,那么我想感谢的人,也只有浮生。我学画的钱来自一笔神秘的捐款。浮生不再给我写信的第二个夏天,圣婴收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捐款,汇款单的备注上写着,这笔捐款,给蓝朵学画。 我给浮生写信问,是不是你?没有回音。 画展的地点选在A城S区樱花路189号,为了这次画展临时搭建的一个展棚。樱花路,本没有189号。可是,这是浮生信上的地址。 我照着这个地址去找过一次浮生,在我到A城美术学院报到的那个秋天。学校在A城北郊。S区樱花路,地处A城的最南。 我从清晨就开始坐车,下午的时候才到。 樱花路,189号。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边找,一边想象着遇见浮生的场景。浮生会不会像灵一样喜欢笑,浮生会不会也喜欢白色,浮生见到我的时候,能不能认出我。 我甚至希望浮生见到我的时候,手里刚好捧着一束玫瑰花。红玫瑰,像火一样红。 顺着门牌号一个个找过去,156,157,158……找到第188号的时候,我发现这条路就此终结。面前是一条十字路。车辆川流不息。红绿灯闪烁。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我的信浮生明明是收到了的。我还收到了浮生的回信。怎么会没有这个门牌。 叔叔,这附近是不是还有另外一条樱花路? 被我拦住问路的买菜大叔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我,姑娘,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就知道条路叫樱花路,别的樱花路,从没有听说过啊。 阿姨,你知不知道樱花路189号怎么走? 面目慈祥的中年妇人耐心地回答我,小姑娘,樱花路就只有188号,没有189号,你是不是记错门牌号了? 我从包里拿出浮生写给我所有的信,A城S区樱花路189号。没有错。 阿姨你看,是这个地址,没有错。 妇人仔细地看了信上的地址,然后一脸紧张地问我,姑娘,你是不是遇到骗子了?这个人是不是骗了你的钱?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被骗,而且,我上学的钱,好像是这个人捐的。 妇人疑惑地看着我,我补充道,我是个孤儿,阿姨。 妇人想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告诉我,姑娘,那你应该是遇到好心人了,捐款的人可能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写了个假的地址。既然他有意隐瞒,那你也就不要找了吧。你有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了。 …… 我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只是从那天以后,我常常会一个人坐大半天的车,从城南的学校来这条樱花路。从1号开始,一直走到这条两边种满了高大樱花树的路的尽头,到了188号,然后再往回走。如此反复,一次,又一次。 可是樱花路189号,真的从来没有出现过。 『十四』 第一次在A城美术协会举办的绘画比赛得奖那天,我又一次来到樱花路。 粉红色的樱花开得铺天盖地。 是春天。 我低着头踩着落满花瓣的路面一直走。我已经对樱花路189号的出现不报任何希望。就是想一直走,一直走,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在数不清的花瓣里过去,太阳从樱花树的缝隙里溜走。白白的月亮挂在遥远的山尖上,很薄很薄。 走累了,我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一阵风吹过,粉红的花瓣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脚背上…… 我看见了灵。 灵穿着白裙子。胸前是玫瑰花。像火一样红的玫瑰花。 灵站在漫天的花瓣里。脸上挂着笑。 灵还是笑着的。她总是笑。我喜欢她的笑。 朵儿,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灵——我很想你。 嗯,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 我笑了。 原来真的像浮生说的那样,我的想念,灵是收到了的。 急促的刹车声刺破我的耳膜,灵倒在我的面前。 白裙子被染成了血红色。 灵的脸上挂着笑。她的笑也成了血红色。 漫天的樱花也变成了血红色。 漆黑的车轮飞速转动,轧在满地的花瓣上,血红的花瓣,散发出浓稠的血腥味。 我死死盯住那辆车的车牌,189,这三个数字,在漫天的血红中,若隐若现。 我跟在那辆车后面跑,拼命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我还是跑,一直跑。 直到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血红色。 直到一个在路边扫地的妇人叫醒我,姑娘——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睁开眼,喧闹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灯照在满树的樱花上,色彩斑斓。地上的花瓣被妇人扫进了垃圾桶,粉红色,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十五』 我一直坚持给浮生写信。 自从1997年7月1日,我说我想见浮生的那封信寄出之后,便再也没有收到过浮生的信,但是我固执地认为,我的信,浮生一定是能看到的。就像我固执地认为,我学画的钱,一定跟浮生有关一样。 我给浮生寄了邀请函,樱花路189号,蓝朵的第一次个人画展,希望你能来,不然会有遗憾。 这封信寄出之后,我拿出那个白色的捕梦网,这些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跟浮生的信一起。 我把它保护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变。 羽毛洁白如初。 我对着那羽毛说,浮生,我相信,你一定会来。 我再一次见到了灵,她就站在我的面前。 她还是穿着白裙子。胸前还是玫瑰花。像火一样红的玫瑰花。 她还是笑得那么美。她总是笑。我喜欢她的笑。 她说,朵儿,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美。 我是画家蓝朵。 这个名字,是那曾经收养过我的夫妇给我取的。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灵。 『十六』 梦以外的碎片。 1988年6月1日。深夜。 樱花路发生一起车祸,一人死亡。死者为年约十岁的少年。少年身边有个小女孩,三岁左右。白裙子。 事故之后,小女孩失踪。肇事司机逃逸。现场散落着画具……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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