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一片晴朗的天空,徐风阵阵。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角度往下观看的,或许是从天上,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我的身影存在,然而我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故事的发生,并且将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极细致,他们说的话,他们做的事,仿佛是我化身千百个,融入了他们的意志;只能观到他们的行事,却无法控制他们的思想,也不能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我前面说了,我似乎是从天上看到这个故事的发生的,且觉得自己融入了他们的意志,可是我却是完全不知道这些人的背景,也不能晓得他们的名字,——那一刻,在我眼里,他们宛然木偶。 那是一座不算十分高大的山,却草木棽棽,染着极重的绿色,打远了——也就是我观看的所在——看,恍然是一顶极大的军帽。山上的树木高矮相仿,每一棵好像都是一样的大小,甚至连枝桠的伸张,叶子的铺展、翻卷,梢杪的朝向,亦类无二致。沿着山坡,坡度极缓向上,铺着一条轨道;轨道的样式与我们平时看到的火车轨道一样,只是其宽度要长很多倍,一样地,在横木下面撒满了细小的石子。是的,这是很奇怪的一条轨道,我完全不知道它是要拿来做什么用的,不惟其尺度大到令人讶然,最可不解的是——它为什么是通向山顶,又或者为什么是以山顶为始点;它为什么要筑在这样一座山的山腰上,到底是什么建筑家,花费了怎样的精力将其筑于此?这些问题我都不能明白,虽然我是好像站在天上。在轨道的正上方,有一座桥,我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桥,悬空着,下端毫无着支点,也没有一根柱子,甚而我不能看到这座奇异的桥自哪里始,在哪里终;仿佛它只是在我一睒眼之间凭空出现的,没有一点征兆。这座桥的样子不好描述,我只能作一个类比。我记得我家乡的山上有过类似的石桥,这些石桥横亘在两座山之间,据言曾是抗日期间的掩护堡垒,人走在上面要弯下腰,以免敌人看见。而我这当儿看见的桥,也正是那样的石桥,只是像轨道一样地,尺度大了很多倍。我猜想这座桥会不会是海市蜃楼,作为上天诱惑人的一个表相来迷乱我的静观。 好了,现在我眼里的一个大概的轮廓已经可以勾勒出来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座山,山上长满了不异相的树,山腰上有一条轨道通向山顶(为了文字简便,姑且这么说),轨道正上空有一座桥,天空晴朗,徐风阵阵,——如果没有这些奇异的东西,这里单凭着明丽的天和温暖的风就足以成为某些厌世或者品性特异的人的避隐之地。 这时候我融入了一个人的意志,这个人垂首束胸地在石桥上步行,步履微微拖沓,好似怀着满腹心事,又好似在沉思;我最终觉得,这个人——他——如走过奈何桥的丧魂,既踟蹰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又恐骇其后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的鞭笞。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没有一点背景,没有一点可供猜想的确切的东西,完全一片空白。就跟那座桥一般,无所始,无所终。然而也正如我前面所说,他是垂着首的,因此他可以看到桥下面——轨道上——发生的一切。我正是借了他的眼的。为了不让他跟接下来会出现的人弄混淆,我权且给他取个名字——无常——罢。这位无常先生依旧在走着,步履的韵调极均匀,又极轻,似乎即便他行走在水面上,也不会颤动一丝漪澜。良久,无常先生实在除了奇异的动作让人难以猜透之外,真也是一个极无聊的人了。我暂时退出了他的意志,重新回到天上的角度。 这时我望山脚下看,——我们的大概的轮廓是不是显得太单调,尽管那几样事物合在一起,已经是只有让我抓后脑勺的份了,——在山脚下,另的几样事物一齐被天主摆到了我的眼里。那里是一栋房子,大约五六层,房子表面贴着白色的长方形瓷砖;房子的历史颇为悠久了,这从瓷砖的形态可以看得出:很多瓷砖上布满了极脏极厚的污垢,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存在了裂痕,有些还松动了,似要脱下来。显示房子历史悠久的不仅是瓷砖。让我们把眼光从墙壁移至门口。门是木门,门把被蠹虫咬得粉尘直掉,小洞口到处都是。可以看出,这是一栋烂房子。此刻房子是安静的,门窗紧闭,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人影,即便在晴空丽日下,也仿然鬼屋。在房子周围是丛生的草木,房子背后有一片竹林,——这些都没什么可令人讶然的。也许正在我眼光掠过竹林那当儿,房子前面多了点别的东西;那是一个棚子,木头为柱,禾杆作顶。棚子里有一匹马,马的体型相当壮硕,四肢修长,健美有力,这时正低头吃马槽里的草。以上就是我脱离无常先生之后所看到的景物。 我看着那马有倾,升高了我的角度,将所有的景物——山,轨道,石桥,无常先生,破旧的房子,草丛与竹林,吃草的骏马——一股脑儿收入我的双眼。本来不可解的景物,现在变得更不可解了。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也一点不能知道,我甚至连我自己处于个什么状态也只是一片迷茫。突然自远方飘来一阵雾,我的眼睛被蒙住了,可是隐约中我看到无常先生遽然抬起了头——他瞧见什么了么?我立即融入他的意志。 无常先生的抬头动作只是一忽儿,霎时便又垂下。轨道上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骑着自行车,沿着轨道往山上骑,颠簸有致,时而交谈着,声音却听不十分清,然而柔和甜蜜的调总能感觉到三四分的。无常现在表现出了一种更加奇怪的状态。在他又垂下头之后,仿佛是因为惊恐,他的眼膜上迸现了道道血丝,瞳仁遽尔扩大;他的两手这时有了动作,举起来在眼前不断交拍,那“啪啪”的声音在山那边反折回来,有了回响;他的步履也不再匀而轻,而是像一个夤夜闯入他人家里行窃的小偷自疑被发现后欲急速离去却又惧于弄出太响的声音来的那种慌乱的步履。虽然惊恐而显出了慌乱,可无常先生仍旧不愿移离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一对男女看,好像那一对男女于他有极大的干系一般。无常先生自言自语:“他们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骑车来山里,他们竟然毫不察觉我就在他们头上。哦,这个世界抛弃我算了,让我跌到轨道上去吧,我不要在石桥上独自一人孑然跫步,不,不,这是多可怕的景象啊。我像白痴一样地维守鹊桥之期、翠竹之直、泰山之诚、溪流之清,可我被逼到了什么样的境地啊?我惊异于世人可以如那山的无二致的树一样地异口同声胡说正义,道德在他们嘴里变得了那么高尚,那么冠冕堂皇,那么引诱人,而实际上他们却是在蠹蚀着道德,道德成为了他们的口粮,只为过过馋瘾——这群饿慌了的犬类,嗷嗷地宛如乌鸦在叫;那声音真是难听得要命!……嘿,他们在干什么呢?怎么可以做出那样的举动,太无礼了;啊,可羞耻啊,竟就那样的……”临了无常先生的声音变得非常奇异,充满愤恨。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轨道上骑车的男女好似两个杂技演员:男的突然扭转车头,靠近女的,接着头就凑了上去,嘴吻住了那女。那女羞得双颊飞起红云,抓着车把的两手不禁晃了晃。男的在亲吻了那女之后,一阵得意,脸上笑容无法遮掩,说:“亲爱的,我好高兴。”然后加快速度,一个交叉,已在了那女的另一边。这大概是一对情侣,大胆的情侣,演杂技的情侣。无常先生的痛苦愈甚了,竟而影响到了我;而我,本只是一个旁观者,自然不想在看的基础上再受别的痛苦。我离开了无常先生,融入了那男的意志。也给男的取个名字——朱罗——罢,顺便给女的亦取一个名字——红云——罢。好了,这下子,故事中该出现的人物都出现了,也都各自予以了名字,不会弄混的。朱罗先生继续加快速度,风吹在他脸上,他不禁张口大声呼吸,不顾车在轨道上颠簸得厉害,放开双手,仿佛要拥抱前面的绿山,仿佛他得到了红云小姐的羞怯就得到了整个世界,因而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顿乎成了一粒沙子,却也是整个天堂了。朱罗先生的得意之情跟无常先生的愤恨之情同一等地强烈,便也染及了我;我的心也跟着激荡起来,微有天旋地转之感。猛然间,后面传来一声极其尖锐、极其恐骇的叫喊,山林里的鸟雀騞然飞离,扑啦啪啦。朱罗先生遽然扭头,一阵恐怖在他心头升起,那一副景象真令他手足无所措了。只见红云小姐的车一个不稳,猛地倒下,叽里呱啦;而红云小姐也真惨极,在轨道的横木上就滚下山腰,速度愈来愈猛,简直将血肉都带起了。朱罗先生骇然,惶急跳下车,朝红云小姐疾奔而去,可是那里赶得上;他只是张大口叫喊着,眼泪像石头一样地蹦了出来;他的脚步动得太快,竟有些踉跄起来,好几次险些摔倒。红云小姐继续往下滚,她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是滚,手肘,膝盖,头颅,不时地撞击着横木,擦着细石子。朱罗先生的意志倏然间变得火烈,——我被迫脱离了。 不得已,我是不能融入红云小姐的意志的,她的骇怖绝不下于朱罗先生;此种情况下,我便只能融入情感稍微浅淡的无常先生。无常先生这会儿也顺着石桥往回跑,很快就到了房子与轨道的接口处,然后停下,准备在那里接住急速滚来的红云小姐。他不断地挥动着手臂,心里在暗暗祈祷,想请求他的信仰的帮助。他更像一个丧魂了,一个在热油锅前挣扎的丧魂,——他心头突然掠过一个可怕的预兆,然而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他因了他的所感,两脚竟僵硬起来,血液好似停止流动了,那双手却仍然麻木了似地挥成了两个扇形,仿佛孔雀开屏,要涅槃重生。红云小姐愈来愈近了,无常先生的瞳孔收缩,目光凝成一束,已是专注到了无所感的程度。红云小姐的身影蓦然就打在了他的眼里,他慌忙伸过手去要接住;却不料就在红云小姐即将到达他臂膀里的那一刻,霎然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弹了起来,飞越了无常先生,直接摔到了轨道边上,再翻了两翻,方才停下。无常先生顿时呆了,彻底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竟不能接住。是的,只因为他的无能才使最后一点希望也消逝殆尽,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全身麻痹,为什么他的信仰会逃离他,为什么要他看到这可骇的一幕……这些问题像那热油锅里滚沸的油泡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嘭,爆裂,冒出一股白烟;带着尸体腐臭气的白烟升腾氤氲,愈发蒙住了他的心。 朱罗先生这当儿也奔到了山脚下,几乎是疯了,跪在了红云小姐的身旁,伸出手抱起她;嘴里嗷嗷大叫,眼泪滚了下来,鼻子流着血,跟眼泪相混,化成了漫天的悲惨。红云小姐面目全非,脸上一片片皮肉掀起,细石子嵌在伤口里,鼻梁骨塌了,头发断得就如被狗咬过;身上的衣裳也破烂得不成样子,大块大块地被洇透而深红了。朱罗先生抱着红云小姐只是大哭,那哭声真是我听过的世间最惨剧的,口水混着内脏的血肉淋洒在轨道上。啊,我不敢再看,这世间是怎样的世间啊! 天地暗了,黑夜一样地暗了。房子透出了灯光,照亮了门前的大片空地。那三个人成了雕像,一动都不动了。那马出了禾杆棚子,咻咻地吐着气,尥了尥后蹄,将头折向山上,突然人立起来,吁律律地叫,——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朱罗先生转头瞪着无常先生,抱起红云小姐,往房子走去。房子的门已经很旧,朱罗先生拿手轻轻一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房子所有的灯光遽然熄灭。 似乎一切都沉寂了,沉寂得可怕,沉寂得仿然地狱,沉寂得我的千百个化身都在一瞬间破碎……我突然觉得,或许我不是在天上观看这一切的,——因为我将这一切看得那样清楚,那样纤毫无缺地都刻印到了我的记忆里,如果是从天上看,那绝没有这样地清楚的——天最不分好歹,最朦胧,最模糊,他根本就看不清这世上的一切,他站得太高、太远,千百年来受到所有人的崇奉与祭祀,却又千百年来双眼蒙起了黑布玩抓迷藏;根本地,我是在地里观看这一切的,——地创造了众生,又接纳了众生,一滴血一片肉都最终与他化合为一,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生命的含义么? 无常先生的手脚逐渐恢复了可活动的状态,他抖抖手,踢踢脚。那匹马来到他面前,他一个跨步上了马,朝身后的一切看了一眼,驱马望背离绿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编辑:秦人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