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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十分明了人们对“理想主义者”这个词是如何定义的。只是我想,所谓理想主义者——就我的谫陋之想——必定是一类倾向于极端的人物,譬如,如视人类为善,则视所有个体都具善根,并且在这些个体中的起初之时不内蕴任何一丝的恶,像印度原始佛教中的佛,而不像天台宗的智者大师所宣扬的那样——性具善恶、性具染净;又如视人类为恶,则视所有个体便都是恶的,天生具有为恶的欲望与能力,并且在这些个体中的将来无论施行何种三昧的修行,都没办法止恶扬善,因而三千世间一切,化入他的眼里,便只是丑陋、污浊、秽臭,看一人而发各种不净观。但是,我下面将缕述的一位“理想主义者”却与以上所陈稍有不同。我不给他另取别的名字,他就叫——理想主义者! 我们的这位理想主义者正走在一条乡村的小路上,这条小路通往的方向是城里。此刻黄昏,落日衔山,暮云绛彩。理想主义者的身后,在晚照的辉映下,显露出别于以往的光明来:村庄里的房子似乎增高了几层,宛似一个探出身子的人,袅袅的炊烟也在触及云层的地方弯折了,如一把简易的钢钎;而昔日低矮逶迤的青山,当下也变得崚嶒峭拔起来,——理想主义者回望看到这种情景,认为全是由于他,他的“般若”足以使得一切“波罗蜜”。理想主义者是那个村子里的人,而那个村子里的人却不喜爱他;他每天都无所事事,遇上一切人,与一切人争论,只是争论,从早到晚,自春及冬。前几天,理想主义者的唯一的朋友——城里的一位教书匠——请他到他那里给学生们作一次讲学。理想主义者与素常的争论者辩解完关于“表相与内相”的问题,并自认为取得胜利之后,就在这个黄昏踏上了新的路途。 理想主义者徐步而行,左右手各拿着一块光滑润亮的石头敲击着,发出的哐哐声,与步履的踢踏一致。他的裤子肥阔,足以包围他的细小的腿三圈,而膝下的裤管又不像佛教僧徒一样纳入长袜之中,这是由于他压根儿就没穿鞋子,因而也就不可能有什么袜子了,——这就使得他的肥阔的裤子如旗幡一样,仿若他将引领着他身后的娑婆世界走出六道而至于四圣。他上身仅着一块粗麻布,用灰色的带子在腋下的左襟扣紧,胸口微露,两袖短促。如果要给理想主义者的每一装束都找出一种象征意义的话,我实在力有未逮;在我作了各种二而不一的猜想之后觉得,兴许他只是太寒窘而无法置办稍微像样的衣衫;但有一点不得不提,这一点很可能代表着理想主义者的别于“堪忍”世界大众的内相:尽管他的穿着在这个现代社会显得那样的浑噩,可自他身上如流水潆洄的无量光彩却几乎让所有人在他的睥睨之下凹缩似蚁,諓諓而藐小。 小路两边长着芊绵薿薿的草木,特别多的是刺蓬,一些枝杆已经非常粗大的刺蓬,其刺像一把形状特异的镰刀钩子,前端极其尖细,只略略一触,皮肉都会渗衄。偶尔也会有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果子也是长在有刺的藤条上的,理想主义者只能很小心地扒开藤条,再谨慎地摘下果子来,可果腹或润喉。天色愈其冥暗了,而前路还很长;理想主义者并不想在半路停歇,他已经迁延了好些时日了。当他走到一方小池塘的时候,黑夜完全地袭笼来,他几乎看不见前方。突然“轰隆——轰隆”,巨响自天际传来,理想主义者心内一阵欢呼:“妙乎,妙乎!这雷可打得真及时。有雷,等一下就必会有闪电,闪电会刺破如稠的黑夜,会协助我的心照观前路。这黑夜之神!这沉闷的破坏者!这堕落的警醒者!”“之”字形的闪电毫不费力地就将远方的山打在了理想主义者的眼里,这更令得理想主义者兴奋起来。仿佛天上的诸神被这闪电惊唬,细小的雨珠也柔柔靡靡地使理想主义者凉快;不多一会儿,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整个场景,雷鸣,电闪,雨滂,一如悲惨的古战场;理想主义者藉着他的历史记忆,那擐甲执兵的战士或擂鼓呐喊,或膝跪泪溅,或遍身血染,等等诸般的幕幕,便都历历如在他眼前。——这或许就是自然的脾气!——可是谁知道呢?闪电不断地打下来,理想主义者扭头看向池塘,他看到有一个人在那里挣扎;他马上跑下池塘。池塘的水很浅,但水底下的污泥却很稠也很黏,跋涉其中,不是易事。理想主义者走到挣扎者近前,伸手去扶。 “来,拉着我的手。” 挣扎者却毫不理会,——头也不抬,自己用手刚撑起身子,又马上因无力而落回水中。他的双腿始终不见有动作;理想主义者仔细看看挣扎者的腿,发现水是红色的,他的腿因受伤太久而麻痹了。理想主义者这时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俯下身子,双手插入挣扎者的两腋下,就要将其拖回岸上;挣扎者上身使力一扭,险些儿将理想主义者也带倒在泥水里。挣扎者说: “你走开,不需要你救。我不受善。” “我不是在给你施善,我只是挽救你可怜的尊严。” “尊严?尊严就是这肮脏的泥塘,你怎么挽救?你能把这血和泥和水分开么?你能让这血重回我身上么?” “不能。” “那你就走开。让我与这污泥同化为一体。” “也不能。”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 “我只想挽救你可怜的尊严。” “对,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你狃于你的理想,你这坚硬的乌龟。” “这是我唯一的疵纇。” 闪电突然止息,雷鸣也在夐远阒静的重夜里复归平静,只雨仍不减势地下着。周围的一切又陷于冥茫。理想主义者继续照前地俯下身子将挣扎者拖回岸边;挣扎者不再挣扎,全身都息了动静。在挣扎者的上衣口袋里荧荧地发出轻微的亮光。理想主义者伸手入其口袋,摸出了一块夜光石,其大如卵,其亮如萤,其形如瓦;他将夜光石凑近挣扎者的双眼,那眼膜已是青绿色,瞳孔依然纯黑,映出他的面容;他用手轻轻地将挣扎者的双眼阖上。 “你安息罢。你的尊严已得到挽救。” 夜光石在雨的每一次击打下,光亮似乎都突然膨胀开,可瞬间又缩回本原;理想主义者怀疑这是他的幻象。不知时辰,不能停驻。理想主义者伸直双手,夜光石躺于其掌上,幽微地,可以看见地面;——他眜于滂沱大雨,重又踏开脚步。 翌日,理想主义者出现在他的朋友——教书匠——的面前时,真十二分落魄:湿漉漉的衣裳,啪嗒嗒的脚步,还有从池塘里带出的污泥发出的臭味。教书匠却丝毫不顾理想主义者的不洁,见到他的老朋友,只是紧紧地拥抱了上去,这弄得理想主义者内心满是歉仄。 “你先去洗个澡罢。我给你温了热水。” 理想主义者微微笑笑。 “我知道风雨困不住你,你也不会因为风雨而止歇,我只是担心你这样身子会弄出病来。——所以我提早烧了热水的。你这老脾气永远不改,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样。”教书匠那敦厚的脸故意扭曲出一种似愠似怒的神情,小圆眼镜在鼻梁上颤动,最后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装得不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竟一时抑不住,——教书匠弯下了腰,手搭着理想主义者的肩膀。 理想主义者说:“这脾气改不得的。若是改了,我就永久不来你这里了。” “先别说了,快去洗澡罢。我先去给你布置讲场,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就要开讲了。” “嗯,你明白,我不愿意等。” 理想主义者对于其他一切都不讲究,但对于讲学一事却十分在意。他修止观,并没有去掉“我执之心”,而这也正是他所以作为“理想主义者”的根本。他认为,横竖久劫,寰宇空假,惟他为实;他是一个人,却也是一个世界,一念具三千,三千在一念,六道凡夫,不是对他的定义,四圣道也不是他的居域,所谓六识,于他而言,不过观影。他自己把自己置于超越宇宙万象之上,——有一天,他突然醒悟:其实无论人类做出什么样的功绩,这个宇宙都不会承认你的;而人类之伟大,亦不过是人类的自欺罢了。神也是不存在的,什么上帝六天造世界,一天休息;什么克洛诺斯、宙斯统领、吞吐诸神,摆布世界;什么人类自提坦的灰烬中生,因而不洁;什么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什么诺亚方舟,普罗米修斯取火……诸等传说,也仅仅是传说,是人类害怕自己找不到本源而编造出来的虚诳之言。人,生如泡影,死如泡影,可是到底是什么力量,或者欲望驱使着普普众生在尘世中挣扎倥偬的几十年,却又一无所获?既然明知所有的都会幻化成尘,明知宇宙的焦点不是人类,明知人活着,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如蝼蚁一样活着,明知神仙妖魔就如这几笔笔划,脱离了人的思维便永远失去了意义;——基于这些,理想主义者想,不能在尘世中,也不能在宇宙中,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位置,那么就超出宇宙万象吧。理想主义者是砢碜的,可这并不重要,认识到这一点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他只对他的学问有着綦切的想望。 清晨七点,宿雨方停,油油的绿叶,朗朗的清风,一切都是自然。理想主义者沐浴出来,换上教书匠为他准备好的简易清爽的衣衫,站在门口,放眼远处,这不禁让他想起普罗佩提乌斯的几句诗: “请看那绚丽的大地呈现怎样的景象: 常春藤自由地附延攀缘更青翠草莓在偏僻的隐洞幽穴生长更茁壮清泉喜欢顺非人工的水道流淌自然形成的碎石如画的河岸更动人飞鸟的歌唱比任何技艺更甜润” 这是普罗佩提乌斯写给他的情人卿提亚的,说她不必静心梳理发式,不必摆弄柔美的衣裙,不必在云鬓撒满没药,也不必用各种精巧的饰品使自己更华丽,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让她的肌体的光艳被掩盖了而已,而她的容貌——在诗人心中——无须任何的药剂,最光辉的是自然。 这首诗后面的一句诗也触动了理想主义者的心弦。 “女子即使为一人所爱也是件好事情。” 理想主义者心想:“为什么人们不能遗忘那可怜的奢靡?” 教书匠自左边走过来,脸色柔和,看见理想主义者站在门口,加快了脚步,挥手的同时,喊着:“你还是心急。”待走到理想主义者跟前,仔细瞧瞧他的衣衫后,笑笑,伸出手,说:“把这衣服扣上吧,这风怪寒的。”理想主义者说:“这风很好,荡涤心胸。” “好了,学生已经就坐了。” “那就去罢。” 过了一会儿,理想主义者又问:“香花盘碟,备好了么?” “备好了,备好了。你需要什么,我还能糊涂了?” 理想主义者稍一点头。两人继续走。 讲场在露天体育场,简单地搭起的讲台,背后更不挂一条诸如“某某学者亲临我校讲学”的横幅;底下的学生精神奋扬,全没有一丝晨醒的宿寐,双眼俱皆睁圆,仿佛他们将要见到的人,不是来讲学的,而是来供他们猎获的。 理想主义者与教书匠步近讲台,教书匠往一旁走去,理想主义者径直走到讲台前。几秒钟后,教书匠双手捧着两个小盘碟,盘碟上“檀香”“鲜花”各几,齐眉举给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接过之后,以左手拇指、食指、小指分三角托碟,中指、无名指曲入掌中,右手亦如法而为,然后申起两手齐眉,碟距眉大约三十厘米,再接着仰头,嘴唇微动,轻诵: “凡自然之所赐予兮我心敬而持严凡横竖之所惠美兮我神明而遵磐” 诵毕,双膝跪地,香花盘碟仍举如前,拜三拜而竟;继而站起,将香花盘碟置于讲台两边。 教书匠待这一切都结束后,说:“诸位同学,清闻如风,慧语如香。老朋友,请吧——” 理想主义者端严身子,清清喉咙,开始讲。 “诸位,今天我要讲的不多,不过寥寥数语,这些话对你们的意义有多大,全在于你们的领悟。 “首先,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宇宙是永恒的么?” 众答:“是!” “我再问:人类是永恒的么?” 众答:“亦是!” “人类,只是一个假的存在。她跟所有的一切一样,都有毁灭的可能。一种文明有毁灭的可能,一座城池有被覆盖的可能,山有移填为海的可能,海有凸起为山的可能,地球有爆裂的可能,甚至连宇宙都是从爆炸开始的,而爆炸通常也是毁灭的开始。那么,是不是,这宇宙万物从一诞生就在走向毁灭?万物的悲剧在于,在诞生之初,结局就已经恒定了。” 座下的学生顿时哗然,喧豗起来,有人骂这是异端,这是将伟大的人类看成了蝼蚁。教书匠为了使讲学无碍,暂时压下了扰攘。理想主义者继续讲: “我明白你们为什么如此懁躁,可是你们应该听我讲下去,这不是对我的尊敬,而是对你们的所维护的尊敬。——我不需要你们的尊敬! “我们今天所创造的一切,——我不知道人类的这个‘创造’有多大意义,——道德,文学,科技,艺术,诸般等等;不说它们对地球、对宇宙喻示着什么,单说人——今天又有多少人愿意揎开所有,献身其中;它们对我们又有多大意义。甚至我现在所讲的这些话,一旦离开了人类的思维与逻辑,它们还能表示什么么?人类远古的记忆有多少被遗留下来,极少的孑遗,有谁拿正眼去看待么? “我今天不在于教给你们多少知识,——那是教书匠的事业——我只给你们提出问题——”突然一本书籍飞上来,理想主义者并不避开;那书啪的一声打在理想主义者的脸上,随后掉落到地上。理想主义者弯身捡起,仔细将书在空中翻飞、衰落于地而出现的褶皱抚平,恭恭敬敬地阖上书本,放到鼻子嗅了嗅,说:“书,很有香味。”轻步走下讲台,他看到了扔书的同学,走到他面前,将书前递,说:“同学,你的书。书是不能乱扔的,你若与我为仇雠,你把你的鞋子脱下来砸我,也好过你拿书扔我。你在犯下一项罪行的同时,又犯了另一项罪行。你应该好好珍宝你的书,没有它们,你不成其为人。——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善意的话,希望你臻至菩提。”那名同学脸倏地赤红,只呆呆地坐着,也不伸手拿书;而周围的同学一齐将眼光都聚在他身上。——全场顿时陷入一片愔愔。 教书匠眼看讲学没办法继续了,就支支吾吾地说:“咳,咳,同学们,讲学就先到此,散罢。”理想主义者对教书匠说:“是,我要讲的已经结束了。” 当下,同学们陆续散去。讲场上只剩了理想主义者与教书匠。 “他们不能明白我说的话。” “我很内疚——” “不必,这种情景之于我是常遇,你是了解的。我也并不心灰。” “我们去吃早饭罢。” “不了,我得赶回村里去,我脑子里适才浮现了另一个问题,我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 “也不是我要佛戾你的意。——你好歹一夜跋涉,我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再走回去的。” “空不了肚子,路上有各种果子。” 教书匠刚好开言,理想主义者打住他:“你回去做你事业罢,我走了。”说着,转身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教书匠定立当地,望着理想主义者的背影渐而模糊,低头叹一口气。 远处,云拂青山,青山生云。 一个月后,教书匠到村子里去,告知了理想主义者一个消息。当时理想主义者正在一口井旁边取水,边与众人争论。教书匠走近,打了个招呼,说:“给你说个不好的消息,那天拿书扔你的那个学生,自杀了。那只是在三天以后,早上,有同学在学校外面的池塘发现了他的尸体。——是善逼死了他。” “是,他不受善。” “那个学生,平时给我的印象很深,是个不错的学生。为什么他也会不受善呢?” “并不是他自己不愿意受,而是其他人阻止他受;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不愿意受。佛有一个譬喻。谓竹为恶,火为善,竹具有善的潜源,因为竹可以燃烧。可是火一旦烧掉了竹,竹也就破了,竹破了,恶也就破了。善从恶中生,所破恶自身。不受善的人是恶的,阻止他人受善的人亦是恶,我错在用善去挽救他们,他们为善所焚,终于为善所灭。我错了!——” “你没错——” “我确实错了!” 两人一时俱各无言。村人睖睁着眼看他们。 理想主义者眺望千寻高空;村子里的屋子似乎又增高了几层,顺着理想主义者的目光,朝着天空,伸展它们的棱角。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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