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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山居书生右手提着几本书走在路上,这条路通往山里;他在路边的一棵龙眼树底下遇见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双手被人用粗麻绳绑缚着吊在一根树杈上,屁股贴地坐着,像是将要行刑的罪犯。老妇人问了书生一个问题;而七天后,书生将带着自己的答案,下山时重又回到同一所在并遇见老妇人仍被绑着吊起来,他会讲出答案,引来了老妇人的一阵嘲笑。 由于时处夏天,太阳西沉得很慢,黄昏的光彩像浑浊的河水一样,自遥远的边际漫溢了满天满地,甚至看不出天地有进入黑夜的迹象,——上帝说过要永远给人们白昼么?——没有!这巨大的幸福并非粗鄙的人类所能承受的。山居书生脚步冉冉,他相信,上帝虽然不会赐予世间永久的白昼,但也不至于让天地立马白黑调转:山路在黄昏的余彩中是可以摸得清的。这条路是通往山里的唯一路径,它两侧有低矮迤逦的小山丘,小山丘上布满针叶松。山居书生记得,他小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的,不管是煮饭,抑或烧水,故而曾一度总能听见那些被生活压得臀肥腰阔的妇人们的慨叹:山里干燥的松针稀薄得都不堪目视了!书生家里就有一段时间用干竹叶来引火烧起炉灶。而如今呢,人们都用上了煤气、电来烧水煮饭,人们的足迹渐渐很少在山里出现了,松树在自然的伟力之下重新给地面铺上了一层厚衣。在整条路的两侧,只有一户人家,房子落在山脚下,屋后就是半壁垂直的山面。山居书生远远地看到房子门前的龙眼树下绑着一位老妇人。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一根木桩;他的脑子仿佛被钉进了一根木桩,他将那一摞书夹在腋间,跑起来就近老妇人。 老妇人也看到了书生。她抬起一直垂着的头,两眼红肿肿的,脸颊松垮垮的,头发黑白相羼又极凌乱,像极了这即将进入黑夜的白天的景象。书生刚走到树根下,头顶上就觉得一阵痛;他抬头瞧着树上,树上有两个小男孩晃荡着一双贴着已经干硬的浊黑泥土的脚,手里抓着一挂龙眼,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咬开皮,白嫩嫩的果肉在他们嘴里过了一圈后,吐出一枚黑亮亮的核;书生就是被男孩吐出的龙眼核打到头的。那两个小男孩看见书生仰起的脸,哈哈地笑起来,肮脏的脚晃得越发厉害,身体发颤仿若肠胃病发作。 “傻瓜!”他们同一时间用同一语气说,在说出“瓜”字的时候,嘴唇开成圆形,龙眼核像子弹一样从空中飞射下来,地球的引力加快了它们的速度,“咚——”,打在了书生的额头上。 “你们会摔下来的。”书生这一句颇有预言意味的话,吓着了老妇人。她也将脸扭向小男孩,红肿的眼睛里充满担忧,皱缩的皮肤似也舒展了。她说:“阿大阿二,要当心呐!”个头稍微大一些的小男孩将龙眼往树桠里一塞,然后跳到绑老妇人的麻绳所系的那根枝杈上,再用双手攀着其他枝杈,蹦跳起来。随着枝杈上下晃动,老妇人的屁股在迅速脱离了地面之后又重重地打回去,发出厚实的啪啪之声。书生这才注意到,老妇人坐的地方相比较其他地面是凹下了一些的;他同时也很惊奇:何以羸瘦的老妇人与大地的接触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呢?那声音似乎给了他一种启示,却又一时思索不得。 “阿大,莫要耍了,树枝断了,会摔着你的。”老妇人的话如水波,一荡一荡的。 书生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要去割断粗麻绳。老妇人阻止了他,她的细小如竹竿的手左右晃着,使得书生拿不到准头。书生将小刀收回腰间,两手把鞋从脚上抓下来,一跳,就抱住了树杆;脚掌贴着树皮,膝盖一曲一曲,爬上了树,猿猴一般的灵活。 “哥哥,我看见有一只鸟飞到后山的一棵树上停下了,那里肯定有一个鸟窝。”个头小的男孩透过龙眼树的空隙指着房子后面山头上的树。这话马上引起了哥哥的注意,他也将脸转向那个地方看了看,招呼弟弟,抓着绑老妇人的粗麻绳溜下了地,快速地跑向后山。弟弟尾随其后。书生摇摇头,又下了树,走到老妇人身边,从腰间摸出了那把小刀,仍欲割断粗麻绳。老妇人还是阻止了他。 “你是他们的奶奶么?”书生问。 “他们是不是很有活力?”老妇人答非所问。 “如果一切多动都叫做活力的话,他们无疑很有活力。”书生望了望后山。两个小男孩一个爬上了有鸟窝的树,那棵树不粗不高,被小男孩渐渐压得弯下来;站在地上的小男孩一跳,勾住一根树杈,使劲往下拉。 “他们是最有活力的孩子。”老妇人眼里漾出了笑容。尽管孩子不尽地折磨她,她仍然爱他们。他们是她唯一的孙子。打从他们一落地,小拳攥紧呱呱啼哭之时,她就做好了承受孙子折磨的准备。她只有一个儿子,儿子还没生下,丈夫就跟随自己的父亲下南洋去了,自此消息杳然。那时她只有十七岁,是村里文艺队的演员,能唱、能打,而容颜亦出落得极清秀。丈夫是个穷小子,每天赤着胳膊荷着铲子下田,瘦小的身子,黝黑的皮肤,咧开嘴笑的时候憨里透着邪气。据老妇人的说法,她当时是不知为什么,“一眼就看上了他”。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一眼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虽然她也曾无数次设想,假若当初她没跟了他而离开了文艺队,她现在应该是在城里生活罢,并且有一个安舒的家庭。然而,人生不能假若,不能回想,它只能朝着既定方向走下去。儿子继承了丈夫的邪气,来到人世睁开眼睛发怒地看着母亲;她抱着儿子,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蛇的气息,顿时浑身僵住。儿子逐渐长大,身板比父亲伟壮不了多少,只是头极大,那双具有蛇的气息的眼睛越来越鼓凸,整张脸显得极不协调,好像将所有的怨气都滚涌到头部要择人而噬的样子。当她跟儿子诉说自己的怨苦时,儿子只回答了一句:“我不会离开,你也将被绑着。”这一句话在当时听到,她心里并没有任何悲惨的念头。她觉得“我不会离开”这半句话是儿子对她的爱的表现,透露着孤儿寡母间的温馨,而“你也将被绑着”则是自己的宿命,“绑”自然也不是真绑,她绝不能让儿子离开自己,绝不能失去自己唯一的寄托。四十多年后,她真的被自己的儿子绑在家门口,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孙子们在一旁玩耍而不能伸手摸摸他们幼嫩的头、细小的手。她早已忘记了当年儿子的那句带着宿命却被她曲解了的话;她每天从早上六点被绑在树下,直到晚上八点才被解下来,十四个小时她都与麻绳接触着,那句话却从未再现于她的脑海中。 “你儿子恨你!”书生冷不防冒出一句。“而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打从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了。他也是一个悲惨的孩子,一出生就背负了一个人的怨气和一个人的邪气。”老妇人眼里冒出了眼泪,汩汩地在她皱纹横川的脸上淌成了两条大河。书生撕下一块衣服给老人擦脸。 老妇人又追忆起过往的苦难。她一介女流,又带着个孩子,辛辛苦苦地在村里争取了一块地——就是现在这块孤独的地,远离了村子。那时候真是困难,稀成了水的粥,在她还没劳作完从田里回来,儿子就全喝光了,而她只能枵肠辘辘地在冷硬的床上左翻右翻迷蒙糊涂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地熬过一夜;第二天用一根小木薯煮粥,自己吃一半,留下一半给儿子。后来,儿子娶了媳妇,她跟儿媳相处不融洽,儿媳处处挤兑她。在她身体衰颓下去已不能继续劳作之后,儿媳就明显地露出了要赶走她的态度。儿媳觉得她始终是一个障碍。在儿媳数落她的时候,儿子只作旁观,眼睛里的邪气混合着怨气,冷笑着。老妇人此刻想起儿子的眼睛,不禁打了个颤索。 “过去的不提也罢。两个孙子倒是好的。”老妇人轻叹了一声,不知道她是为她悲苦的过去而叹,还是为两个活龙似的孙子而宽慰。 “他们好么?他们往你头上吐龙眼核,又那样地折磨你。”书生说。 “他们没用龙眼核吐过我。他们从树上吐出的龙眼核,没有一颗打到过我,全都避开了我,他们大概想跟我闹着玩罢。”老妇人说。 的确,孩子吐出的龙眼核从未打中过老妇人,而孩子们显然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每一次都瞄准了,朝着老妇人的头颅吐去,却每一次都歪开了落到一边;他们为了打中老妇人,有时候会先将龙眼核吐到自己手中,然后手往后一挥,再往下扔龙眼核时,树枝都因小孩用力过猛而险些断掉,可龙眼核无论如何打不中老妇人。小孩们就是不死心,他们甚至拿来了自己打鸟时百发百中的弹弓,仍只是徒然,弹弓反而崩坏了几支。他们将自己弹弓的崩坏归咎于奶奶,报告给自己的父母。当儿子走近她时,她看到儿子眼里的邪气像火一样燃烧,她甚至还听到了她的骨头被这邪气之火烧得噼啪断碎的声音,那就像烧几段干木头一般。儿子喉咙间嗡出两个字——“妖孽”,然后在母亲的身体两边的地上打进两块木板,使得母亲的身体被完全固定住。可是,孙子们的龙眼核还是不能打中她。不仅如此,连来龙眼树吃龙眼的蜜蜂以及其他的各种昆虫,都从来不近老妇人的身;而孙子们都被蜇过多次了。蝴蝶飞到老妇人身周旋绕,时而停在粗麻绳上,时而停在她黑白相羼的头发上,时而滞空飞在她的眼前——这是她离开文艺队之后,重又看见的美。当老妇人说出下面这一件事的时候,书生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老妇人说: “孙子们有时玩泥巴打响炮,他们将泥巴捏成四方体,然后压薄中间,但薄到一定的程度时,这个泥巴四方体就变成了一个碗一样的东西。他们往泥巴里吐了一口口水,将开口朝下,双手一挥,使劲打在水泥地上,就发出一声‘嗙’的巨响,放鞭炮一样。他们有时候为了好玩,会朝我脸上打,阿大说‘看能不能打得响’。但是不响,那泥巴贴在我脸上,这几乎是我唯一可以闻到接触到孙子们的气息的方式了;我非但没有怒气,心里还很喜乐:孙子们在玩的时候,不是也没忘记我这个老太婆么?晚上儿子将我放下来之后,我去睡觉时,仍不舍得将泥巴揭下,我愿意泥巴永远在我脸上,泥巴给了我慰藉。可是,第二天我醒来,发现自己的脸是干干净净的,那泥巴不晓得到哪去了。我一想到可能孙子们半夜来揭了去,我就更喜乐了,只是也有遗憾;他们离我那么近,我却没有醒来看看他们。你说奇怪么?那泥巴竟然不见了!” 老妇人长长地说完这一大段话,心口缓不过气来,一阵气促。书生赶紧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老妇人舒缓了些。老妇人看着书生,又看看他手中的书,问书生他拿的是什么书。书生一一将书在地上摊开,一本《理想国》,一本《论语》,一本《宗教经验之种种》,一本《红楼梦》,一本《百年孤独》,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都很旧了,有两本封面已经脱去。老妇人又要求书生:“你可以翻开里面的内容让我看看么?”书生翻开了书,书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释,大约除去书生以外,都没有其他人能看得懂了;文字之外,还有各种书生自创的神秘符号,这些神秘符号起着连接文字与文字在跨越几页、几百页,甚至在不同的书之间的逻辑的作用:这是书生最得意的创作。这世上只有他懂得这些逻辑严密表意清晰的符号,而人们只要有足够的智慧也是可以破解的;可迄今为止,书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这意味着,书生的智慧凌驾于所有他遇见过的人。老妇人说,她在少女之时,尚在文艺队,也看过一些文学作品,但她主要是唱采茶戏的;由于她有浅微的文化水平,所以曾在困难中得以在村里当记账员和记分员。 “我看过泰戈尔的《新月集》,印象最深的是里面描写的儿童,那多可爱多活泼呵。我的孙子也那样活泼呢。”老妇人的记忆似乎真的回到了她初为少女稍萌母性的时代,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幻想自己有孩子时将会怎样的幸福啊。生活打碎了实际,却触不到她梦想的底层,一旦有契机,这些梦想不管她的年龄是二十,是三十,还是六十,仍旧极其鲜活地跃动在她的意识中。书生仿佛从老妇人的脸看见了她十七岁时的神采。那毫无疑问是美丽的,书生对自己说。 暮色愈发苍茫起来,大地上开始响起青蛙与飞虫的交响曲,后山上的针叶松在晚风中撩颤出只有最细心最纯明的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鸟儿在树枝上伴舞,鸟儿在电线上谱出音符。书生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在和谐的自然中显得如此不和谐?他不自觉地口中呢喃出这句话。老妇人听到了,微微笑笑,蕴着无奈,说:“因为人类总不安分,总想僭越自己已有的去求得不可靠的未有的。他们从不像鸟儿一样,只是飞翔与歌唱,也不想青蛙一样,只作伴奏。人就应该像鸟儿一样,像青蛙一样,配合大自然,演绎大自然。”书生赞同这段话,他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这个才进山去静修的。他打算静修七天,抛开尘世俗务的一切,最彻底地融入他久已钦慕的自然,像梭罗僻居瓦尔登湖一样。这个想法,于他也是由来已久;他有时被尘世逼得快要发疯。为了缓解这种精神困扰,他曾试过在极寒的冬天,夤夜中静坐户外,黎明时手与脸被冻得乌黑,嘴唇坼裂,血液凝痂,肩膀处布了一层头发;他曾试过将自己关在一间黑魆魆的小房间里,只为看见上帝之光,可是半个月后,他除了憔悴的身形,别无所获,对书里描述的无形有实之上帝无所不在产生深重的怀疑,差点打翻了他素昔坚持的信仰;他曾试过去家乡有佛教寺庙的山上跟随和尚们一起晨钟暮鼓,然而释迦的菩提、如来的般若没能枨触他的内心,他只看见了和尚们的懒惰与贪婪。这一切没将他从现实中挽救出来,反而益发悲观起来。 “这么晚了,你进山去要做什么?”老妇人打破书生的沉思。 “静修!”书生安静地回答,他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地说出过这两个字;自从他有这个想法以来,他每次想起这两个字,都禁不住兴奋——兴奋乖逆于静修:这也是他迟迟不能坐下决定的缘故之一,他怕他带着兴奋的心情去静修将跟前面的努力一样,一无所获。而现在,他进山的决心变得无比坚定,再没有任何顾虑可以使他逡巡不前打道回府。 “多久?” “七天!” 老妇人的眼睛望向远处,那里她儿子和儿媳一人牵着一个孩子正在向家里走来,孩子蹦蹦跳跳地,笑声远远就传来,打碎了黄昏的静谧,打碎了书生与老妇人之间的默契。儿子肩上荷着一把锄头,儿媳手里提着一个菜篮,菜篮里装着一把空心菜、一把韭菜。他们的和乐安谐的情景仿佛他们只是一家四口;母亲或者奶奶,作为实际的人也许早已不存于他们眼里,作为一个名称甚至早已从他们心头抹去。而老妇人,恰与他们相反。老妇人已经安于自己的宿命,她不愿意再去强要更改,她知道她没几天好活了,现在的状况似乎也并不太差,起码能朝夕看见自己的儿孙们。她想:到孙子那一辈,丈夫留下的邪气和自己留下的怨气应该会稀释干净了罢。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愿望,也是她最后的愿望。孩子在走进屋门时,朝书生弄了个鬼脸,伸长舌头,拍拍屁股,而儿子和儿媳甚至望都不朝这边望一眼。 “入夜了。”书生看着远方天色,山间也已有暮霭升起,“老太太,我要走了。” “去吧,要不然,你天黑都进不了山。”老妇人用她的经验告诫书生。书生举步前迈,踏出不到五步又停下来,回转身,说:“我有一个疑问,可以问你么?” 老妇人说:“你一个大学问家,还须问我这样的乡下人么?” “这个问题与学问无关,仅与心灵有关,”书生说。 “你问吧。”老妇人说,“只要我能答,必无所漏。” “你这一辈子孤独么?”书生问。 外界的生息在两人之间沉落下来,时间放佛产生了一睒眼的停顿。停顿过后,老妇人说:“你问我孤独么,我给你另一个问题,你进山去思考,你想明白了,你就知道我是否孤独了。”时间又产生了一睒眼的停顿,这回伴随着空间似也是静止的。 “在你所做的那些要将自己从现实中摆脱出来的行为,你觉得它们有什么共同之处?”老妇人说。 “共同——” “先不要急着给我答案。你不是要进山七天么,你每天在一边静修时一边想这个问题;七天后,你下山,再经过我这里时,告诉我答案。”老妇人说。 山居书生进山去了。他在山里搭了一个最简易的木棚子,每日依据自然的时辰醒来,醒来后第一件事是静坐。他以一棵树为标志,当太阳从树的三分之二高度处出现时,他就结束静坐,开始读书;日头当中时,吃几个山中的果子——这些果子是他前一晚收集来的——充饥,吃完继续看书,直至将一本书看完,然后去收集果子,边收集边吃。回到棚子,静坐到自然入睡,在这段时间里,他主要思考三个问题,一个是自然的问题,一个是从书中带出来的问题,一个是老妇人的问题。书生就是这样度过了七天,他最后一天没有看书,而是思索自己在地上画出的符号。他创立了一套新的符号,这套符号相比他在书中已有的符号更严密,逻辑性更强,表意更清晰,作为密码那将是无懈可击的,比一切语言更有威力;当然这个威力仅仅是对书生而言的,对普通人来说,这些符号没有任何意义,就好比猪狗看见人类的文字一样,除了会“汪汪”“嗷嗷”地叫两声,然后嗅嗅鼻子就施施然地走开之外,不会再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第七天的黄昏,山居书生下山。他满嘴的长胡子,头发上夹着残败的树叶,还有干硬的鸟屎;他的衣衫都有些破烂了,袖口和裤管成了一条一条的。——无论谁,看见他都会将他当做野人看待,然后心下一阵狂喜,以为自己发现了科学家们久久寻觅的远古野人,这一发现将会震撼整个人类学界甚至整个世界,这件实验品——“我们的祖先的同代人”——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轰动的。书生脚步徐缓,轻轻地淌着黄昏的河水。很快,他就到了这条路上的唯一一户人家门前的龙眼树下。老妇人仍旧被绑着吊在树下,在书生走近时,抬起了头。 “有答案么?”老妇人问。 “共同之处就是,我所有的行为都表明,我那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疯子了。”书生很自信地回答。 “哈哈——”老妇人狂笑起来,笑声干裂而尖利。停在电线上的鸟儿脚爪一个颤软,微小的身体以脚为轴,以电线的点为心,晃了一个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书生不解,老妇人为何要笑,向她投去探询的目光。 “对,你那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疯子了,而你却不自知。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想这个问题,这七天里,你每天都想我给你的问题,你就多当了七天的疯子。而疯子,是孤独的。我也是一个疯子,否则我压根不可能撑到今天;但是我必须撑到我的生命自然耗尽,这也是我的宿命,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收到过我丈夫的信,他后来在海上遇难了。他的邪气应该是早就已经断绝了的,可我的怨气却要用一辈子——承受宿命的一辈子去清洗。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恨!”停了一会儿,老妇人接着说,“你比我幸运,你比我年青几十岁,而你今天就清洗了自己的孤独,你将永远脱离精神的困境,永远不会再有那些疯子的行为了。” 山居书生自己也狂笑起来,七天的静修,在这一刻,他才饱饮醍醐,终于彻悟!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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