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我们镇子最好的平川地带,虽然这与那八百里秦川相去甚远,但总归是叫川,“武谷川”、“米粮川”等等的叫法挺多。但我每每站在田野里,看着川道两边的山,尤其是南边的山时,我就很着急,就很焦灼,很是莫名的怅惘和遗憾。那真是一颗躁动的心啊,不是由于对我前桌的女生好感引起的,而是由于那座美丽的南山。
小时候那种朦胧的向往——也许只是偶尔的突发奇想吧,但那终究是一个人在成长初期寻找成长途径的一种自觉意识。不论怎么说,每当我看着屋后那层峦叠嶂的南山,我就向往着去山的那一边——一个未知的地方总是充满神秘的色彩,充满对好奇世界的遐想和诱惑。当然,我不是不爱我所居住的地方,毕竟那是我的家,总是有人问我是否喜欢这个地方,但我不喜欢他们这样问。我从这个地方出生,后来一次又一次地从这个地方离开,却又倦鸟归巢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这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所以我那时从未对自己这样提问过,因为在我内心里我从来没有过正确的答案,也从未想过给一个答案——我就只是想着,南山那一边应该会有一个迥然不同于家乡的新世界。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想法如同清明过后疯长的麦苗,甚至长得已经畸形了——我是如此垂涎梦中翻过南山寻找到的一个崭新美丽的新世界啊!那是比母亲送我进考场前做的“大餐”还诱人!
那时候是1988年,我应该是十岁吧,正在上四年级的第二学期。总之终于在那一年的暮春,一个星期天,我决定要用我穿着布鞋的脚丫,去打开自己一直想努力打开而未打开的视野。是的,我要找到山的头,山的尾,哪怕它的两边在我眼前无限的延伸,直至隐没在蓝天下面的白云里。可我铁了心要发现新世界,要实现我的梦想,我才不在乎南山的家在哪里呢!
那一天天色朦亮,我给自己带上先一天晚上藏下的几个烤土豆,两块玉米蒸糕,几个核桃,以及自己独家调配的饮料——用母亲做的醪糟,放上糖精,再倒进去一点醋配上颜色,真是酸酸甜甜可口极了。我甚至还借了邻居家拐子的两本连环画,借了大个子的“狗娃哨子”,我想象着到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地方,可以惬意地享受一番。就这样我在经过秘密的全副武装后,终于一路欢歌的向着神秘的南山那边出发了。那多像个哥伦布和麦哲伦啊!
那一天空气清新得让我眩晕,面对一路的美景屡屡目瞪口呆,真是一种绝大的欣喜啊。我选择从我们村子后面一个叫“高粱坡”的土梁翻过去,从梁背面的山沟打开战略通道,然后全力纵深突击,最终强攻高地。我的想法是美好的,探险的路线也是正确的,因为我自认为设计的作战方案是完美的。我可是站在高粱坡顶用肉眼进行了长达十多分钟的观察和分析,才最终选择了这一路线的。因为这条路首先有一条小河一直伴随着它,看得十分清楚河边还有郁郁葱葱的柳树。事实上当我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在小路的左上边是一块一块开得金灿灿的油菜地,已经开过的迎春花这时就像绿色的瀑布,从那土崖上倾泻而下,简直就是一面绿色的墙。各种鸟儿们就像我们上早读课时的朗诵,高大的洋槐树上,时不时会有喜鹊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还会唧唧喳喳的在我周围喧闹,他们扑腾的动静有时让我心生恼怒。还好有很多盛开着粉红、粉白的野蔷薇,以及遍地的小太阳花,野草莓也是到处都是。野蔷薇初长的嫩芽掐叶去刺后就可以吃,甜甜脆脆的,野草莓自是不用说,还可以挖出它那叫“鸡梗梗”的根,那也是一种美味。农村山区的孩子在野外,只要想吃,总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填充肠胃那没有止境的食欲之洞,用现在的说法,那绝对都是原生态纯天然绿色食品。就这样我一路兴致勃勃的向着看似很近却总是走不近的南山前行。
土坡边最多的是山楂树和酸枣树。说实在的,我很不喜欢它们这种看起来萎萎薮薮、刺头疤脑的植物,丑陋,极其没有线条的柔美感,即使有风吹来,它们也只会无病呻吟一般呱啦啦地怪叫。人哪,总是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不舒服,所以我就索性折了柳枝气鼓鼓的一路走一路鞭挞它们,很多才开出嫩花的树枝就在我激愤的摧残下蔫巴巴的投降了,真是像极了举着双手浑身颤抖的日本鬼子,站在小兵张嘎的面前讨饶。这时候我立即心怀大畅,呼啦着冲下小河,脱掉母亲为我纳的千层底布鞋,踢腾着水花开怀大笑。
一路上我遇到很多人,他们大多都是在地里劳作的农人,也许平常他们的眼里所有的事物都是很平常的,可是今天他们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这谁家的孩子?哼哼唧唧唱着不知名的歌,一路上这里一看那里一瞅,这儿一停那儿一蹲,蹦蹦跳跳的那个欢实啊,这是谁家的野小子嘛!可我那时怎么顾得上他们眼中的莫名其妙啊,我这只出笼的小鸟,那无边的春色、无边的光景正等着我尽情享受呢!
一段欢快的旅程过后,接近正午的时候,我终于到达小河的尽头,那是从山崖上滴流下的几股泉水,那时我黑亮的眼睛里全是无尽的惊讶——天哪,那一整河的水竟然就是这几股泉水变成的呀!这愈发勾起我翻越大山探寻那个梦想天地的欲望,激发了我顽强战斗夺取胜利的决心。我可是一名新中国优秀的少先队员啊,脖子上的红领巾可是烈士们的鲜血染红的,那就是我夺取胜利的战旗啊。有了一番思想再动员,我坐在山脚下一棵大核桃树下作中途补给休养,然后在心中一声“开始战斗”的命令下达后,义无反顾的向着南山最高峰“尖山”冲刺。
在上山的过程中,我又遇到了几拨樵夫和猎人,这对我来说正好,因为我还在暗暗鄙视自己的胆小害怕呢。山上到处都是树,松树、栲树、栎树、桦树,间杂着一些森森的柏树,在树与树之间,一簇簇茂密的灌木填塞着遮天蔽日的空隙。山林间传来啄木鸟又长又硬的喙敲击树干“梆梆梆”的声音,以及山雀、百灵们的啾鸣,越发显得山林阴暗的寂静,所以我心里着实紧张呀。等我努力拨开灌木丛,找出小径钻出树林站在裸露的山脊时,望着一条条山谷,炽热的阳光又映衬出一片苍白的空旷和死寂,疲劳和大脑微微缺氧,让我瘦小的身躯在潮闷的空气里摇摇晃晃,原本到达山顶享用的干粮和饮料,饥饿和气馁逼迫着我不得不改变补养计划。一个老猎人带着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那刺耳的笑声,回音在整个山谷间波浪般回荡,几只野鸟“噗噜噜”地沸腾起来,土枪上挑着的几只兔子和山鸡,炫耀般的左右摇晃。我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胡乱装起“粮草”,扭身就要朝上爬。
“碎娃子,还要上啊?逞能得很么!”
“……”我一点也不想理他。
“哟呵,还犟得跟牛犊子一样。小心黑狼叼了你这崽娃子。”
我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见了“黑狼”这一让人胆战心寒的词语。外婆说“白狼成精,黑狼成妖”,在狼里面这两种狼是最为凶残的。一时间恐惧让我不得不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当然还有恼羞成怒。
“哈哈哈……”
这可恶的猎人。“跟我走。屁大的娃娃,也敢一个人上南山?”
他并不问我上山的目的,却让我分外感受到人格的鄙视和侮辱,虽然山里人一般都不会问你“进山干什么”之类的问题。所以耻辱让我想独辟蹊径,但孩子的无助又让我不得不暂时依赖眼前这对讨厌的爷孙俩,尽管那个孩子还微笑着给我拔了一根颜色鲜艳的野鸡尾翎。
现在,这才是上山的乐趣。老猎人对山山沟沟的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让我丝毫感受不到攀岩蹬石的艰辛,反倒让我时不时听得入迷走得迟缓起来。还有乐子,那个哥哥,也和我一路探讨起来许多热烈的话题,比如马蜂“葫芦包”的蜂巢最大的有多大,野猪拱树根的速度有多快,某个地方究竟有没有鹿,等等。我们还一路走一路互换东西,我给他“狗娃哨子”吹,喝我为之骄傲的饮料,他砸吧着嘴巴,“哎呀,咋这么好喝呢!”等我掏出连环画,乐子的眼睛就立即瞪得比我的还大(我一向以我的大眼睛而自豪),他每看一会儿就发出“啧啧”的惊叹,我心里简直就像吃了蜜似的,也就一路的得意之色。可当我把自认为珍贵的烤土豆和核桃给他时,他却“嗤嗤”地蔑视我了,笑声立即让我脸红脖子粗——我从猎人嘴里知道他们家最不稀罕的就是这些东西,但还是极大地伤害了我幼小的自尊心。当然,乐子为了表示礼尚往来,给了我几把花生,还有什么红薯干、兔肉干,几颗过冬的毛栗子,还有比我更多的核桃。这些丰厚的回报让我显得很不好意思,扭捏起来,不过他爷爷笑眯眯的眼神让这一尴尬化于无形,友情的果实让我几个口袋立即变得鼓囊囊起来。嗬,这就是孩子的童真,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少年,偶然遇到一起,那种纯朴率真的天性就无遮无挡地流露出来,人间最朴素的感情,也就是这样子吧。
这真是难以忘怀的旅行。不过快乐总是感觉短暂的,我们很快就在一架拖着长长白线的飞机呼隆隆的声音中,站在了山顶那座小庙的台阶上。这座山真是又高又险啊,是这方圆近百里最高的一座山头,所在的山峦是秦岭的一条支脉,叫做“蟒岭”,仅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条山脉大概的分布形态。
山顶的风光总是特别的迷人。这里覆盖着一片原始森林,棵棵松树粗大得都可以做我家房屋上的大梁,又是那么高,那么繁盛,林间厚厚的松针和其他阔叶树木的落叶,就像铺了一层松软的地毯,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把这里布置得就像天然的大花园,有蜜蜂“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各色形态不同的蝴蝶翩翩起舞,它们像什么呢?哦,像我妹妹在田野上蹦来跳去欢乐可爱的样子。更为神奇的是,在山顶居然有一棵巨大的松树,它的树身通体都是白色的,树干与树冠相接的地方突兀地长出几枝弯曲嶙峋的树枝,有凸起狰狞的树结,还有张着幽黑大口的树洞。我们抬头仰望,那树冠下方犹如坐着一个摇着蒲扇的罗汉。这怎么能不让我们这心智启蒙的孩子感到神奇而惊呼呢?总之,这山顶的一切都让我的眼睛闪耀着激动兴奋的光芒,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在我眼睛里看到的美,以至于我向来的方向眺望,看到蚂蚁一样的人和破抹布一样的村庄时,被这种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宏美气势给镇住了,白痴一样的说不出话来,就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快敬神!”乐子拽着我的衣角,跟在他爷爷身后进了小庙。在肃穆的气氛中,我们三人虔诚地跪在神像面前,我还未来得及细听乐子爷爷喃喃的祈祷声,就见乐子已经“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对神明的敬畏立即让我有样学样,额头沾着地面的土灰,让我们看起来就像唱大戏里面人物戴着的官帽上正中的一块白。但我们想笑不敢笑,外面汹涌如潮的松涛声,让两颗童心在这距天最近的地方成熟了不少。
风景是美好的,然而我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山那边的新天地。稠密的树林阻挡了我视线的延伸,即使目光穿过树木较为稀疏的地方,眼能所及的仍是臃肿的山。增肥的山体,全是那些嚣张恣肆的树,就像电影里联合国军蠕动着爬向上甘岭。没看到预想中的世界,让我心中很是不快,失望的情绪甚至感染了乐子爷爷。“碎娃子,发啥楞呀?”
“我想看山那边是个啥好地方,可是看不到。”
“哈哈哈,你这小鬼精!你看山这边不还是山嘛,再过去还是山,再过去也还是山。山外有山么,天外还有天啊。”
“那就没个人?没个村子?没个街道?城市呢?就真的啥都没有吗?”我着急了,连珠带跑地问起来了。
“嗯,你这娃娃人小心不小嘛。”乐子爷爷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你看,碎娃子,”他扬起手中长长的旱烟锅子指着山那边,“这边再过两道山,那就有个村,叫马莲滩。再朝东边斜着翻两座山,有个村叫王湖沟,那都是些穷坷垃子。不过么,等你和乐子长大了,山那边就会有街道,有了大城市了。”他幽幽地吐了一口烟,神情冷峻的对着山那边凝视着,我和乐子也心驰神往地看着远方。几朵洁白的云像轻柔的棉花飘在天空,短暂的沉默让我们在山风中似乎听到遥远的呼喊和纯洁的天籁之音。
“你们上到山顶到底干啥去了?”坐在乐子家饭桌上,我吞下一大口他奶奶做的杂面面条问乐子。“不干啥啊,就是陪你玩呗!”乐子笑嘻嘻地对我说,看了一眼爷爷,“我爷爷说让你逞一回能,嘿嘿!”我看着乐子爷爷黝黑瘦削的脸,心里暖和得就像他旱烟锅里的火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在乐子微微惊诧的表情里紧紧抓住他的手。人都是会感动的,最起码在若干年后我回忆的时候,我可以很肯定的知道,那个十岁的少年,当时心里的的确确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所以当他们爷孙俩送我走出山沟的时候,我和乐子都忍不住嚎啕大哭,那哭声就像壶口瀑布的怒吼,一直回响在我心头二十几年。因为从乐子家走出的时候,我态度十分坚决的把“我的”那个“狗娃哨子”和两本连环画留给了乐子,尽管我回去无法向另外两个哥们儿交代。不过在人感动的时候,做出些疯狂的事情,与友情相比那又算得上什么呢?
走到村子的时候已经傍晚,我在家人焦急的呼喊声中施施然的回到家里,置父母厉声呵斥于不顾,极其兴奋得像个凯旋的战士,用演说家的劲头,给妹妹绘声绘色地讲我一天的经历,其中不乏我挥舞起想象的翅膀,天马行空的臆造。
但这毕竟算是我成功的一次探险。虽然我最后得到的奖励,是父亲在我屁股上狠狠踢的几大脚,以及站在院子中的苹果树下,数了一个多小时的星星。
古体诗
姜毅,洛南人,因书斋名为同异斋而别称同异斋主人。早年师范毕业,好诗词训诂,喜古籍经典,常弄墨舞笔,有散文、诗歌等作品几十余篇首发表。现供职于洛南县人民政府办公室。
作者:姜毅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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