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依旧一个人枯坐。透过窗子看去,邻近的楼顶都是白的雪的残骸。尽管这几日阳光都极好,这雪,这寒冷却不曾消融半分。我,一如往年,数九之后便无端的沉寂下来。心,随着季节的降温而日渐冷却,日渐苍凉。这冷却,这苍凉,会随着年关的临近而愈加惶惶然。这于我是个难解的心结。这些年我总是试图去揭开,试图把自己从这种无言的痛苦的情绪中解放出来,却往往事与愿违,一年一年我却陷得更深。就像有一种水手结,知道解法的人轻而易举的就会揭开,不得法的人总是越解越解不开,越解扣子越紧。而我好像就是那个不得法的人,多少年了,这扣子已经死死地缚住了我,即便我不再挣扎也不去解它,它们却早已入了骨髓,入了梦魇。
【之于妈妈】
二十年前,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人儿,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的生活着。那时候尽管家里生活清苦,有妈妈在我好像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妈妈刻意的把生活中的不如意掩藏起来,和爸爸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给予的所有的磨难和压力。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我和弟弟好好读书,能考出去离开这个贫瘠的小岛。在妈妈这个朴素而强大的愿望面前,我除了织网挣点学费以外,剩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家务事从来不曾让我沾手,平常女孩子会做的譬如烧火做饭我基本上是不会。可是,这种简单而平实的快乐老天对我也是吝啬的,那一年,含辛茹苦积劳成疾的妈妈终于病倒了,开始是腰疼后来发展到腿疼,在一次次的求医问药无果之后,又遍寻偏方折腾,终于在半年后临近春节的日子彻底的瘫痪的妈妈去青岛做了手术。我和弟弟假期回到家,那天是阴历小年。手足无措的我俩看着躺在炕上消瘦了许多的妈妈,看着曾经一尘不染如今凌乱不堪的家,看着冷冷清清的锅灶,除了流眼泪,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妈妈依旧如往日我们回家一样,沉静的看着我俩微微的笑着。弟弟爬上炕,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无声的哽咽。妈妈用手指一遍一遍捋着弟弟的头发,问他在学校怎么样啊,老师对他好不好,和同学关系好不好,能不能吃饱……妈妈温声细语的说着,弟弟的情绪也慢慢的平复下来。或许是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的缘故,我从小就不会如弟弟这般和妈妈亲近撒娇。我的别扭曾经让妈妈伤心过,后来也逐渐习惯了。可是这一次,我的心是那么那么的疼,惶恐和害怕紧紧地揪着我,一步一步的挪到炕帮,抱着妈妈的胳膊不肯撒手。妈妈伸手理理我的辫子说:“傻孩子,不哭,天没塌下来。”为着这句话我的眼泪狠狠地咽了回去,那一刻我知道我长大了,应该长大了。
小年这一天依着习俗是要打扫卫生的,名曰扫年。在妈妈的指点下把家稍微收拾了一下,弟弟挑水烧火暖炕。我开始切菜包饺子,当时真的很庆幸自己在学校学会了包饺子。妈妈垫高了枕头,轻声的指点着我和好了面,切了白菜,调了馅,肉是没有的。等到爸爸回家,饺子已经包好了,锅里的水也烧开了。爸爸一边撂着饺子一边告诉我家里这半年的情形。饺子在锅里翻滚着,爸爸的脸埋在蒸腾的水汽里,我能看出来他老了许多。爸爸的声音很低沉,他说姥姥和姨姨都捎信来了,年底不能来帮忙做过年的东西,他们家里都预备一份等我们过年串亲戚的时候去拿。我盯着锅里的饺子盯了许久问,那奶奶和大妈他们说什么了。爸爸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再问。吃饭的时候,我和妈妈说,我能做饽饽能包包子能炸果子过年的吃食我都能做。妈妈和爸爸相互看了一眼,妈妈说她教我,爸爸说他也能帮我,弟弟也跟着说家里打杂的营生他来做。妈妈和爸爸欢快的笑了起来,看着他俩那舒心的样子,我也笑了,素淡的饺子吃在嘴里也是很香的。
吃过饭,爸爸教给我打面搅。打好了面搅,等到第二天早上开了才能和面。第二天,我在朦朦胧胧中被爸爸叫醒,艰难的爬起来,我感觉自己刚躺下就要起来。爸爸看着我说四点了面搅开了,我不敢去看爸爸眼底的心疼,匆匆起来开始和面。我现在也无法说清自己那些日子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十二点以后躺下。腊月二十四蒸了两锅桃饽饽,二十五又蒸了两锅大小不一的枣饽饽,二十六做了豆饽饽,二十七包了包子,二十八蒸了发糕,二十九炸了果子。我努力地按照往年妈妈做过的轨迹走着,只要是往年妈妈做的我都努力去做。这中间姨姨在二十六那天抽空赶过来帮我做了豆饽饽洗了衣服,三娘娘和二大娘也都赶着时间脚前脚后的来帮忙,而我嫡亲的奶奶和大妈却始终不曾露过面,对她们,本就没有指望,也就谈不上失望,可是心却不由自主的愈加寒冷。
忙碌的时间总是很快,转眼除夕就到了,爸爸也终于放假了。爸爸看着我冻的裂口的手再也不肯让我做什么,直说让我等着包饺子就行了。那个除夕和往年没有不同,一家人在一起放鞭炮祭先祖吃饺子,欢乐的笑声里又似乎有着些许不同,很多微妙的元素有的在滋生,有的在破灭。直到如今,我都记得破灭时心底的那种刺痛,也就不曾原谅那些凉薄。
【之于姥爷】
姥爷是在十年前的除夕走的,他终于没有吃上一口过年的饺子,没有迈过年的门槛。那一日,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在。而我是在正月初三我生日那天回到老家见到穿着孝鞋的妈妈才知道的,妈妈说姥爷临走一直在找我,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能到。是姥姥不让打电话,说我刚嫁又是大过年的怕婆家人不高兴,而且几百里的路那么远也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了。
跪在坟前,冰冷的土还是新的,有野草的枯叶在土里裸露。我知道等到惊蛰等到有一场春雨,它们会发芽,它们会给这一陂隆起的土堆披上一层绿色的衣裳。可是这就是我的姥爷的归宿吗?从此后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冷冰冰的土里,漫漫暗夜里没有人陪着他,姥爷会孤独会寂寞也会害怕的。想到这些,愈加不能忍住,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的哭声,让刚刚蹒跚学步的儿子也跟着撇着嘴哭了起来。他的手腕上还带着姥爷三个月前给买的银镯子。那天,我抱着儿子去舅舅家看望姥爷,姥爷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就抱着儿子出去玩了,再回来儿子手腕上就多了一副镯子。大家都很诧异,平时出门都会掉向的姥爷怎么找到大商场的,姥爷咧嘴笑着,得意的说,他都去看了好几次了就等着我和儿子来。大家一听都起哄说姥爷偏心,姥爷更加得意,看着几个弟弟妹妹说,你们谁也没有你们大姐和我亲,小时候天天陪我上山给我送饭,工作了每个月都给我买烟买酒。说着说着,坐在他怀里的儿子伸手抓住了姥爷的胡子。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姥爷被查出胰腺癌,三个月的时间就离开了我们。好悔啊,这三个月我没有真正的伺候他一天,匆匆来匆匆去,甚至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所有的借口都是一把刀,在一下一下的凌迟着我。我忘了几个月就离开妈妈的我整夜整夜的嚎哭是他抱着我整夜整夜的在村子里转圈;忘了他借钱赶了一头奶羊回来给我喂奶;忘了夏天他会编蝈蝈笼子给我装蝈蝈,秋天带我去拾草捡树叶;忘了上学的我每次晚自习回家他都在大街上等我;忘了,都忘了……
跪在坟前,寒气从膝盖侵入,让本就寒冷的心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姥爷,你会怨我吧。年年你的祭日我都无法赶回来,无法给你一炷香。这份遗憾这份痛永远无法了结,永远。
从那以后,过年只是一个词,只是一个无法伸展的注解。我只是冷冷的站着,看着彼岸的烟火,一切都与我无关。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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