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回乡的那个秋季黄昏,我吹箫送她,箫声低咽。恍如一缕清流盘恒于犬牙交错的石隙间。
一曲吹罢,箫音歇了。凌说:“把这枝箫送给我留个纪念吧。”
此时,残阳正浓。一群大雁结队从我们头顶蹁跹而去,天空流动着悠长而凄婉的雁唳,一声声催落伤离恨别的黄昏。
雁要去了,什么也无法挽留住她们匆匆的行踪。是雁无情,抑或者她们不得不割断心中柔情噙一点忧伤而去?
我把那枝陪伴我共同度过四年师范时光的箫给了凌。她接箫的时候,眼内闪烁着被落霞绚丽余光拥抱的晶莹泪光:“我会好好保存的”。
我说:“箫是用来吹的,放久了没人吹,它会寂寞的”。
“箫会想念你的。”凌住视着翩翩征雁,悠悠而深婉地说。
“我也会想箫的。”我看着渐渐稀释的黄昏暮光,想问自己:黄昏过后,真的就只有漫漫而县孤寂的长夜吗?
“珍重!”凌终于把埋藏许多迟迟不愿不敢说出的话说出。她明白这简短的话代表着什么,她知道我同样会明白其中隐含着伤心的滋味。这话却像鸿沟呵,一经出现就把我们隔绝在两岸,也许是终生相望却脉脉此情谁诉。
“凌,前途珍重。”我说得很坦然。坦然的表现并不会藏住心头隐隐发作的伤痛。
凌走了,像远游的雁。然而雁到明年春季还会归来,而她能否归来?也许今日的分别无法兑换来日重逢的票据。有人说分手是为了重逢。然而,世间并不是所有的分别都是对重逢的准备和期待。
凌去的地方是一个即使在梦中都无法清晰起来的山村。凌说过那个山村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说过她的根在那里扎着,无论什么都无法拔出她已和泥土化为一体的根;她说那里的山秀美一如少女,那水浅勾细画的村子里有和她一样在泥土中滚大的孩子,她爱那个村子,更爱那些孩子;“她们也爱我。”凌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我们的根是盘结在一起的。”
我们都在师范学校读书,她对我说过,她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是无怨无悔的。她渴望自己成为家乡一名普遍的小学教师。毕业前夕,我曾经在一个夜风如箫低诉,浅月如眉微斜的夜晚约她出去走走。不记得我们是怎样把话题转到毕业去向的问题的了。当时,我建议她考虑一下回农村教书或者留城教书,哪个更有前途。她闪动着映满月光的眼眸,不假思索地说:“不必考虑,回农村教学是我的心愿,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初衷。城市虽好,莫如归去。如果你到我的家乡你会爱上那里的一切的。同时,那里也需要我们。我给你考虑和选择的时间,但不会太长了。”我送她回女生宿舍楼后,独自来到学校后花园,呆立着。就借一管竹箫悠远低回的箫音缓和心中的矛盾。夜风徐来,箫声渺渺。
然而,怯懦的我在一再犹豫中失支了凌。后来的说我的朋友曾劝凌留下,他们的理由是我和凌四年时间所培养的感情。“难道就让这份爱在即将成熟时被凄风冷雨吹打落了?”朋友这样对凌说。凌说:“我承认,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令我难以割舍,可是,我对家乡对父老乡亲的爱更深厚,更让我刻骨铭心。我没有理由回避对他的爱,但更没有权利放弃对家乡的家而不顾。我选择后者,后者是一种博大的爱。”
凌走之后,品箫如命的我就不再吹箫。我害怕自己会在似水箫声中追忆如风往事;害怕自己悔恨未曾与凌同行;恐惧那段未曾随风化去的感情咬啮我的心灵;恐惧看到自己的怯懦与渺小。
凌,你还好吗?山里的风雨在吗?孩子们听话吗?夜阑梦残,凭窗远眺茫茫夜空,寻找着此时会流连在凌窗前,看她呕心沥血夜不成眠的月亮。托那月亮寄去我的问候,我的思念。
两年悠悠澹澹地过去了。一次到凌家乡附近的小城去出差,忙里偷闲,搭上去往乡下的车看望老同志。在这两年中,我们稀稀落落通过几封信,很默契地称号对方为老同志。
那的确是个山不高但秀美,水不深但湿润的地方。房舍错落,布排极显大自然的匠心独运。树木丰茂,林中不断掠过我在城里看不到的叫不出名的鸟儿淡淡的影子,清啼宛转,村子的天空就没有了寂寞。我到的时候正是夕阳红透,学生散学的时候。鸟声中就染以孩子们亮亮跪跪的欢笑。拉住一个孩子问,就有一大群孩子七嘴八舌,欢快的鸟儿似的作答。孩子们得知我是找他们的“凌姐姐”,就争着要引我去。最后孩子们达成协议,大家一起给我领路。
“你们的凌姐姐好不好?”我问。
“好得没治了!她对谁都好,边最差劲的柱子。”一个小班长模样的男孩拿乌黑发亮的眼睛瞅着我,男答并问。“是凌姐姐的同学吧?也是教师吗?”
惭愧,毕业后我就改行了,改弦易帜走进了机关。听他这一问,我的心一紧,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孩子。说不是,怕伤害了孩子们的感情,说是,又不忍心欺骗这群淳朴的山里孩子。他们多么单纯、多么善良!
孩子很懂事,就不追问了。一路上不住嘴地说着他们的凌姐姐。我清楚,孩子们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他们是不会欺骗呵。我想:“凌得到孩子们真心热爱,她对孩子付出的爱是可想而知而又无法估量的。”
快到小学校时,我突然想逗逗孩子们:“你们的凌姐姐真像你们说的那么好?我不信。”孩子们愤怒了。和我拉开了距离,有的孩子甚至说真不该我来。他们的愤怒不是因为我怀疑他们的话,而是我怀疑他们的凌姐姐。
重逢了。重逢在夕阳呕尽最后一点心血,洒尽最后一缕温情的时刻,重逢在农村的小学校幽静的校园中。
山村的夜风清新而且柔和,轻轻抚摸着我们的脸孔。她略有些清瘦。脸粗了黑了。但清亮的眸子闪着成熟和自信。我感觉她比读书时更俊美。有些像——不,就是山村夜色中的女神。
我无需问她这里苦不苦,清瘦的脸庞已经给了我答案。我无需问她悔不悔,自信的眼眸已经给了我不容置疑的解答。这里很苦,但她绝不后悔,绝不!
“给我吹一支曲子吧。都两年了,没有听到你的箫声。”她找出那枝锈满她轻轻抚摸时留下的指痕的箫,平静地请求我。
我接过箫,五指指头略显笨拙地搭在箫管上,问“吹什么?”
“吹我们师范学校的校歌吧,这是我最爱听的歌。”
箫声乍响,夜风便沉默了。不忍扰乱我们的心情。当吹至“我们用生命托起明天的太阳/我们用热血浇灌沉睡的村庄/鼓起孩子求知的风帆,是我们一生的渴望/摇动家乡文明的翅膀,是我们永恒的理想”凌忘情地随着飞旋的旋律轻轻的吟唱。似水般纯净的箫声托送着她优美悦耳的歌声在乡村上空蹁跹,小学校专注地聆听、聆听着。
一曲吹罢,箫音却久久不绝,依旧在乡村的寂静如水夜空下悠悠流泻。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夜风吹散她一缕头发,她用粘满粉笔灰的手撩起,头发上就跳出一丝亮亮的银色,她问:“明天就走吗?”
“分别何其漫长,相聚何其匆促。”我苦笑着说,“我有留下的理由吗?”
她宁谧的眼睛泛起细微的波光。“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孩子们,我想他们会接受一个从城里来的哥哥。”她垂目盯着我手中的箫,温柔地说:“这枝箫并不喜欢寂寞。”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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