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洛水无神，半生烟火

　　给他一个角落，他就可以活得像站在世界的中心，因为他是曹子建。生命、爱情、才华，他可以很专注地投入，也可以轻轻地放低。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题记

　　【六州歌头?纵策白马游侠儿】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逢。官冗从，怀倥傯，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三国，一抹绝代风华，便觉妖娆。

　　天下才共一斗，曹子建独得八斗。天分之高，才气之雄，建安中当推第一。

　　黄初纪元，乾坤初定。

　　那年，他正年轻，亦受着父亲的宠，所以，写的诗文，山光富丽，是白日曜青春、时雨净飞尘里那明丽清新的光华，那是别人无法直视的翩翩浊世佳人的风度。

　　年轻的曹植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和期待，这首传唱千古的《白马篇》就是最好的写照。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潜大道以游志，希往昔之遐烈。矫贞亮以作矢，当苑囿以呈艺。驱仁义以为禽，必忠信而后发。退隐身以灭迹，进出世而取容。且摧刚而和谋，接虔肃以静恭。亮知荣而守辱，匪徇天以为通。

　　曹子建从韶华极盛的过往走来，蝺蝺独行，背负着优雅深愁。原来，过往也是一种负担。多年以后，年轻时的梦想成为了不可愈合的伤口和难以启齿的伤痛。

　　【忆秦娥?十年一觉】

　　临高阁，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梦中叱咤风云的少年，一生一世，三春好梦恰似一场烟罗。一枕黄粱，梦醒时，除了倦累，一无所有，依旧风尘仆仆，携着寂寞上路。

　　当初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逸兴飞扬的追风模样，一路走到了意兴阑珊的中年。乌衣如霜雪，理想被现实的毒火淬炼，不单未变坚韧，反而日渐空虚，遥不可及

　　十年过去了，一切仿佛都在梦中翻滚似的。梦醒后，不知身归何处。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在巍巍如山的兄长和倾轧龌龊的权势面前，任何作为和情感都是苍白的。

　　史称曹植性格张扬聪明外露，性格张扬则难以孚众，聪明外露则从者无功，所以，在争夺储君和皇位的斗争中，曹植败下了阵来。

　　没有黄袍加身的福分，反而生存空间日益逼仄。长歌当哭，曹植不属于这个人心败坏，充满杀戮和罪恶的年代。

　　十年轮回沉浮，岁月斑驳如同一场春梦，梦里氤氲着柔软的气息，风月彼处的生命意境无限美好，可惜梦照进现实后的失意，成了心头永不愈合的伤口。

　　那些曾经峥嵘的情绪，全都遗失在了弱龄的青春里，不着痕迹。面对滔滔不绝的江水，曹植悲从中来，引吭高歌。

　　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

　　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

　　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

　　问人生，叹年华，时不我与华叶衰。

　　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醉。

　　尘世间的是非圭臬，只不过如同一场春秋大梦，爱恨荣辱，一切已成虚幻。浮生若梦，是促仄幽深的一己空间，一夕恬淡的巢穴，终将会在某日醒来。

　　鬓微霜，转空头，意难平。拔剑四顾心茫然，遂知行路难。

　　【孤雁儿?拟笑年少遇风情】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君王不得为天下，半为当时赋洛神。

　　那一年，甄氏刚刚来到洛阳。

　　那一年，曹植刚刚情窦初开。

　　东吴大小乔，河北有甄洛。

　　才子佳人，本是天设地造，命中注定，爱情就在这战火纷飞的荒芜年代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曹植不可抑制地沉湎与这种美丽当中，如沐春风。

　　天青色，等来了一场烟雨的邂逅。

　　曾经的激情与壮志，于烟雨下化作缠绵。

　　曾经的轻狂与不羁，于山水凝练间沉淀。

　　曾经的洒脱与潇然，于你浅笑回眸间桎梏沦落。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律，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无法解释这种心灵的悸动，在恰好的时间里恰好的风景里遇到，遇到的又是那么的合心合肺，那么合眼缘的人，只这一刻，浮光掠过，再去看时，却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凤求凰?曾有佳人盈笑语】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是多年前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用在曹植身上，亦不过分。

　　他写诗，她研磨；他舞剑风流，她冥神欣赏；他下笔成章，博闻强记，她亦解诗文，可以与他赌书消得泼茶香。

　　曾有佳人盈笑语，依风楚楚使人怜。拈花轮落庭中舞，飞水凌波舟上棉。八斗才传回眼过，千年魂寄到身前。紫霓碟朽青丝断，相见离别不是缘。

　　英雄美女，花前月下，或流连于沉醉的夜空，或泛舟湖心，或对饮论诗，或执手漫步。

　　这是一场没有预设的爱情，一切，是那么得顺理成章。似乎这一世，只为这一场倾心的相遇，却上心头的爱情。

　　投注在爱情本身的是一份关于生命的希冀，犹如呼吸般轻盈，也如生死般厚重，爱情不小心翻涌了湿润的昨天，轻轻搁浅。

　　青山有幸，洛水有幸。

　　那时候的甄洛，明艳动人，名动天下，多年后，依然有人迷恋不已，诗词邀赠。

　　她应是比仲春更瑰丽的女子

　　灼灼其华也不足形容

　　若是盛世烟花绽放

　　一定有她绝世的容颜

　　若是幸福来了

　　就留住它

　　绝不放手

　　莫惜春待莫记春归

　　岁月静好

　　【蝶恋花?风住尘香花已尽】

　　湖上风来波浩涉，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葆叶老，清露洗花订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公元220年，甄氏被曹丕册封为妃，成为魏国皇后。

　　天地间尽多韵事，几个红颜成薄幸。，插上了皇室的标签，就同时葬送了青春，生命和爱。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稀，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从此，叔嫂之间的不伦之恋成为禁忌。一堵红墙的距离，遥远了初恋；一道禁令的门槛，陌生了容颜。

　　那一年，桃花似我，而后经年，我为桃开。

　　那一年，你是我转身后再亦未见的檀郎，而今世，你仍是我已成他人的萧郎。

　　思念，是升温的血，只需一滴，便红了斜过宫墙的芙蓉，孤独的枝，探出寂寞，天涯，不在天边，只在眼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黄昏，晚霞在洛阳城墙下留下悲伤的倒影。风中还带着太阳的余温。这样的霞，这样的风，多少年没有改变。洛水依依，柳成荫。

　　人这一生，花开花落，缘起缘灭，路无边，情无涯，笺上素言心依旧，只怕今生已惘然。一季桃花香入梦，红尘默默待成欢。我不过是红尘中的寂寞女子，没有谁可以携我同行一生。你是我爱情里的客，而岁月，才是我无法抛却的恋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塘中行?长相忆】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公元221年，甄氏被曹丕赐死，红颜从此香消玉殒。

　　后世流传下来甄氏的这首绝命诗《塘中行》，字里行间充满着一个女子对爱情和丈夫的深情呼唤，但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她的心，依然深深爱着曹植。

　　长相忆，红尘有爱，却不能相依。

　　长相忆，万缕柔情，却不能相守。

　　今夕何夕？为你弹一曲琵琶语，任红尘凡世事清浊，看云卷云舒，思绪像蓝色的忧郁淡淡的伤感触摸我心底的琴弦，弹奏出难舍难分的情调，多少痴情飞天涯？

　　今夕何夕？为你唱一首长相忆，任花开花谢，潮起潮落，遥寄一曲，不闻曲终人散，多少相思在梦中？

　　甄氏死后，曹植的命运也开始急转直下，公元226年，曹丕病逝，曹叡继位，即魏明帝。曹叡对他仍严加防范和限制，处境并没有根本好转。曹植在文、明二世的12年中，曾被迁封过多次，最后的封地在陈郡，232年12月27日曹植逝世，卒谥思，故后人称之为“陈王”或“陈思王”。

　　上一刻，听到花开的声音，宛若天籁。

　　下一刻，看到花谢的凄然，散落天涯。

　　与你花下对酌，酒浓茶香，胜如为你梳妆。

　　当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

　　而今只影空怀远，不解香魂归何处。却晓得，当时笑语，当时乐事，非是寻常。

　　十年事，黄成碧。三生誓，青为白。叹管尘弦断，沉沉音息。鸳侣一双成旧梦，往昔唯有陈迹。又春来，紫陌与红尘，谁相忆？

　　曹植始终无法忘怀甄氏，甚至日夜恍惚，梦里依稀相会。死亡是带不走爱情的，所以，东坡才会在死后如考妣的疼痛中悲伤得难以自拔。那生前熟读的容颜，刻进时间，写入诗篇，一遍一遍地温习。

　　长河夕照花依稀壳中悲鸟别故地，江山怎胜你娇美美德普照大地，蛾眉淡扫水中仙孤舟漂泊为见面，苍生只待你一笑百花千里露红艳。乱世中断肠梦，飘影偏似痛未痛乱世花，半生耗尽爱未浓情难许，断肠泪怨秋色要退未退。乱世花只身往复逐流水，明眸若雪映丹心，空山新雨暂借问，今朝惜别你，一笑教生死也独遗恨。

　　爱绵绵，恋缠缠，问情何以路漫漫？香梦断，泪依然，问君何以无归期？

　　别梦依依，红妆伊人断肠！一弹指，一刹那，往事如烟风飘絮！

　　【怨王孙?千年往事空余恨】

　　谯郡音尘应寂寞，鱼山遗奏已微茫。

　　一生慷慨嘉宾死，七步淋漓煮豆秧。

　　白马萧萧鸣利剑，落灵戚戚感清商。

　　天垂俊逸发悲响，只是人间顾曲凉。

　　一哭名高受禅台，安平他日有同哀。

　　当涂事业三分鼎，邺下文章八斗才。

　　身世漂蓬频转徙，弟兄咏豆太疑猜。

　　还朝空上亲亲表，又见浮江五马来。

　　时间碾磨了一个个平淡、轰烈，昙花般的浮沉故事。穿过逝去的光阴，在岁月的碎片里，我努力地摸索着繁华落尽后的点点真实，山水明灭，涂墨烟云。唏嘘的轮回里心中那张绝美的《洛神》画卷，清晰隐现。

　　因为那个白衣胜雪的人和那场隐讳的爱恋，才会有一千多年后的凭吊。

　　子建不帝犹至尊，世间唯有陈思王。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这是年轻诗人的豪唱，是诗人建功立业的渴望与憧憬；望着漠漠接天的黄河，依稀听见诗人愤懑的悲吟：“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望着滚滚不息悲语滔滔的黄河，仿佛看见诗人出京都，控疲马，古道西风，颠沛流离，从一千七百年前辗转至此。

　　独立山顶，仰天浩歌，长剑戟指，低回长吟，举杯问天，泪撒黄河，黄河呜咽。黄河流浊，举世滔滔，拔剑难平块垒高。秋风悲回，时空茫茫。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闻这半江月谁家之物？且向危楼俯首看看看哪一块云是我的天？我们在山上盘桓，寻觅诗人的足迹。东边断崖百尺，登临目送，黄河绕了半个弯，似对诗人无限眷恋，然后滚滚逝去。诗人曹植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他“生乎乱，长乎军”，以“戮力上国，流惠下民”自期，熟料后来屡次改封，颠沛流离，连遇瘠土，衣食不既，过着“思为布衣而不能得”的“囹圄”生活，汲汲无欢，在忧愤中死去。

　　他总是一个孤独地于雨中行驰的旅客，所以诗里悲凉，无人体谅。

　　【尾声】

　　一笔划落的沧桑，记载着几许忧伤，几许惆怅；一声轻叹，划过恒久的凄凉，恒久的思量；那些不变的愁伤，在指尖流淌，从孤单到天亮，是心碎的迷茫。

　　曹植把政治和爱情的失意全部都灌注在了诗赋当中，后世评价他：“骨气奇高，词采华茂”。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发箧造裳衣。裁缝纨与素。”

　　政治上的失意，爱情的不完整，个性的压抑，曹植在三国纷乱的年代受伤了，那些绮丽的文字背后是心酸和无奈。

　　谁在我的文字里这样滞留着不肯离去，成为我蓦然回首中的灯火？

　　谁在我的文字里这样执着地舍不得走远，成为我文字里的永恒？

　　谁美丽了我的文字，谁总是在我的心河之上，让我把文字写进月光，顺着洛水静静流淌？

　　谁又重燃烛火，在微妙的烛影摇红中，用心卷写那一抹临心心事？

　　谁在入夜的空阶，抚筝一曲，弹落了断情的殇？

　　谁酌一盏迷醉的青梅酒，蘸水为墨，书写了一世浮生，却还在光阴的彼岸，遥遥相望。

　　洛水无神，半生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