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红袜子

在我的脑海里总有一双红袜子，它飘啊飘，时而鲜艳耀眼，露出一对鲜红的"喜"字;时而模糊，像一条鞭子，鞭笞着我，使我愧疚不已、寝食难安。

那是七年前的冬天，我因小妹出嫁又回到生我养我的小镇。小镇的冬天还和儿时一样寒冷，溪流的水冻成冰花溢满河床，像一条洁白的带子蜿蜒于小镇东西;竹林的竹子被一场大雪压过后刚刚伸直腰身，依然像军士一样挺拔苍翠。小镇的人们为生计，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一样按部就搬地忙碌着。

不过这几天的小镇比平时要热闹几分，姑娘媳妇有空就聚在一起谈论小妹的嫁妆。我家在当地是大姓，七大姑八大姨及本家亲戚就有几十家，又加上小妹是老幺女，婚事自然操办得隆重些。只看闺房中堆得满满的嫁妆就知道这是小镇陪嫁屈指可数的，再说现在人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嫁妆也不像过去数多少条“腿”，小妹的洗衣机、冰箱、大彩电就令老太太们啧啧称赞不已。

婚礼那天，我家院子里三层外三层都挤满了来“填箱”帮忙的人们。如今“填箱”可不像我儿时见到的礼物，什么脸盆、毛巾、香皂、袜子之类，全是货真价实的高档礼品，全毛毛毯，高级太空被、不锈钢茶具、床上用品等应有尽有，送现金的少则几百余，多则几千元。几位老太太杵着拐杖这儿瞅瞅，那儿摸摸，撇着嘴说：现代的社会真是了不得，什么好东西都有，我们那时哪有这样的好东西。唉，真是礼越送越重，人情却越来越淡了……听着老太太的议论，我暗自发笑：别说您，就连我几年前出嫁时也没这些东西，不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确是越来越生分了。

中午时分，迎亲的队伍和亲戚朋友都到齐了，按照家乡的习俗要设宴款待。我和小妹才有一点闲暇躲进她拥挤的闺房话别，正当我们抹涕掉泪地谈着一些惜别之情，门被突然推开了，挤进一位破衣褴衫、满脸污垢、身后背着个大包袱的老头。我和小妹都很愕然，也有些恼怒。我的第一反应是个乞丐，我刚准备给一点零钱打发他走，老头开口说话了：“你妈呢？她身体好吗？”我飞快地找来忙碌的母亲，告诉她有个能认识她的乞丐闯进妹妹的房间。母亲进来一看，嗔怪说：“死妮子，一惊一乍地，连你二姨夫都不认识了，这是你四外公的二闺女的……，”又忙着招呼老头，“大冷的天，你怎么也赶来了，路上一定不好走吧？”我和小妹都没吭声，怎么也叫不出他一声“姨夫”。老头憨憨地笑着，被黑灰弥漫的脸上衬托出洁白的牙齿，拘谨地搓着双手说：“前几天才知道姐嫁女儿，也没什么给娃的，卖点炭给娃买个脸盆作个纪念。说着从身后解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花瓷盆。又从身上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双红袜子放进盆里，面对着满房子的高档礼品，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慌忙将盆子塞进茶几下面。

妈妈执意要他去吃饭，自惭形秽的他说什么也不肯去。坐了一袋烟的工夫，他就要走，说要回家照顾老母、孩子。母亲也不强留，嘱我装些糖果给他，我胡乱抓些用纸包了给他。他很仔细地裹进包袱里，不胜感激地对母亲说：“秀儿见到大姨给的糖果一定高兴坏了。”他走了，他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脚步发出“嚓嚓”的声音。

第二天，我和妈妈整理房间，看着小妹空落落的房间，我和妈妈都感到有些失落。突然发现墙角的那个盆，我顿时感到很亲切。它静静躺在房子的角落里，也许被人疏忽遗忘，也许人们不屑于它的存在，总之它没有被作为嫁妆装上那辆拥挤的大卡车。我端祥着那个盆，盆底有一朵大红的牡丹花，花丛中印着一对喜字。我盆里的那双袜子，是一双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常穿的那种呢纶袜子，鲜红的底色上一对醒目的双喜字。我觉得有些可笑，都什么年代了还保留着这样的老古董，“真是不知有汉，无论晋魏。”拿起袜子，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裹着一叠人民币，大小面值不等，大的５元，小的５角，一共5０元，每一张都很旧很脏，带着炭灰的颜色。我真惊讶世上有这么老实忠厚的人，竟然送礼不懂讲排场，将钱裹进袜子里。直听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你二姨夫真不容易，你二姨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小女孩，他既当娘又当爹，又有多病的老娘，四十多岁就老成啥样了。也不知谁多嘴，告诉他你小妹出嫁，不是憋住了他能砍树烧炭，树是他的命根子。冰天雪地的走几十里山路来卖炭。唉，真不容易……那一刻，我感到无地自容，愧疚自责像刀割一样折磨着我，我有什么理由鄙视一个正直善良、重亲情、爱生活的、像我父亲一样的劳动者，我想起了《卖炭翁》中的诗句：“伐薪烧炭南山中，两鬓苍苍十指黑。可怜身上衣正单，心恐炭贱愿天寒。半尺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而我，我的行径和酷吏无异，我竟然漠视一个普通劳动者朴素而真诚的祝愿。

过了几天，就在我慢慢淡忘了二姨夫那个人。准备返回工作单位的那个早晨，突然传来不幸的消息说，说二姨夫死了，是从我家返回的路上，天黑路滑不幸坠入深谷的。山大人稀，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呼救，一天一夜他慢慢地向上爬啊爬，等人们在路边发现他时，他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可他的胸前仍紧紧地抱着那包糖果，当人们从他怀中取出被鲜血浸透的糖果，告诉他一定会带给他的女儿秀儿时，他安祥而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也许这一天一夜他一直想象女儿吃到他带的糖果的甜蜜笑容，他一直支撑着要将糖果交给女儿，也许就是这包糖果害死了他。

听到这个意外的噩耗，我无法言说当时的震撼，不知为我自己，还是为一面之缘没来得及称呼的二姨夫而痛哭流涕。我倾其所有将车票以外的钱全托母亲转给那个曾未谋面刚刚失去父亲的可怜小女孩，以求得心灵的一点宁静。

时光流逝，转眼几年过去了，二姨夫的坟上也许已经杂草丛生了，他也许不会责怪我对他的蔑视。可我依然无法忘却那双带着双“喜“字的红袜子，无法忘记那嚓嚓的脚步声。它时时警示着我：做人不能忘记根本，人品质的高尚与低贱是无法从外貌评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