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锵,咚咚锵……”最初的锣鼓声还隔着,有点隐约,却叫灶火间忙碌的母亲支起耳朵,听。孩子喊一声“耍社火的来了!”飞跑到大门外踮脚张望,有更心急的,干脆跑前迎接去。
远远的,就见一群人摇摇摆摆而来,走出的形状依着道路弯转,时宽时窄。队伍的颜色驳杂,深黑居大半,大红、翠绿、明黄,亮紫混合其间,杂出一片斑斓颜色。看客以及表演者,呼应着,拥裹着,缓慢前进。
到了人家稠密的地方,锣鼓手会变化节奏,表演的幅度夸大,曲调的音节拔高,努力制造着热闹。踩在高跷上的人热情搞怪,根据扮演人物身份,和观众来个现场互动,喊话逗乐。扛着斧子杀死四虎为母亲报了仇的是李逵,粗黑胡子捋了一次又一次的,自然是美髯公,东西南北四海龙王的面相总带着些孩童气质……有认得所扮演人物的,就向同伴嘀咕一声,那个安静矜持的女娘子是金蝉,腰上绑着斧子的是刘海哥哥。如果看客出语准确,他可能得到立即的报答,那个踩在高跷上的人会弯下腰来,给他一揖,再耍出几个有惊无险的动作给他看。真是艺高人大胆。再看划旱船的,硬是能在一个人圈聚合的平地荡出水波无限,旱船儿悠悠荡荡,采红莲,娶新娘,随心所欲。狮舞在晚上最精彩,因为会吐火的狮子在黑夜看才惊心壮观,舞龙的小伙子,喷向他们的火星越密集,他们舞弄得越欢实。心软的观众都要同情那些赤裸着脊膊火星四溅的小伙子,但看他们,一个个嬉笑腾跳,个个似有哪吒的本领,叫你怀疑自己担心的多余。
越过黑压压的人头,飘摇在一片芸芸众生之上,那衬托在一片蔚蓝天宇下的社火芯子,那个小小的女孩,头发高高地梳成两个发圈,白粉扑了脸蛋,白脸越发衬托得双唇嫣红,眼睛是两汪大而深幽,波光粼粼的井,只需看一眼,就能使心灵越过这碌碌人间,向往天堂。这高出在芸芸众生之上美丽无限的女孩儿,站在那里已经不同凡人,但她的脸上却并无喜悦之色,甚至笼着淡淡的忧郁。这是童年陕南乡下的正月,社火之于我的一份记忆。
几年前的某个正月,去陇县采访社火演出,才有了一次较全面较近切的观察。一大早,社火的扮演者就开始装备了。“无脸谱不成社火”。当然要先画脸。画脸是一门艺术活,画脸的也一定是当地的艺术高人,那天为社火画脸的是两个老者。铅白、朱红、石黄、石绿、石青、金粉、银粉调和着蜂蜜水、冰糖水、鸡蛋清,密密麻麻的颜料碟在眼前铺排成一溜,屋里的火盆火光明亮,保障画的和被画的,都不被屋外的寒冷冻住手脚和表情。用青黑描眉画眼,称“填窝子”;光这画眼睛,就有顺眼、吊眼、残眼(三角眼)之分,一听就知道是角色不同,好坏人的分野,都要在一双眼睛上呈现分明。一张张复杂的脸面妆出来,老大一截时光就过去了。那些平常的、平易的庄稼汉一旦装饰了头脸,个个都变得不凡了,他们不再说笑、举止也都有了态势和分寸,感染得他们四周的空气,也在一瞬间异于常日。脸谱画好,再根据角儿穿上对应的服装,大刀、长矛、铜锤、降魔杵一切道具各自在手,一切妥帖。发一声喊,喧天的锣鼓响起来。队伍逶迤出发,汇集成浩浩荡荡,他们走在演出的路上了。远处的山上白雪覆盖,麦子在白雪的被子下休眠,村庄上空炊烟袅袅。乡村寂静,乡村也制造热闹,这是正月的乡村,是新一年开始的日子,一年的希望期待都在孕育之中,敬仰过去一年,感恩上天赐予,即便有不顺,也成往年,他们唯愿新一年会有许多的美好等在将来的日子里。这是乡村的节日。
步社火、马社火、车社火、抬社火、芯子社火、山社火、背社火、高跷社火……名目繁多,不能一一记忆。
追溯社火的起源,得先说“社”。“社:地主也”。社是土地神。社还指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日子以及祭礼。如春社秋社。立春后五戊为春社,立秋后五戊为秋社。逢春社秋社日,人们就要在社神的居住地举行祭祀社神的仪式。所以社火是和土地有关,和土地上居住的人有关的活动。社火从最初的祭神仪式到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人的娱乐,以及在娱乐之中的教化,就这样,流传至今。
春秋天的大地生机勃勃,人们在土地上洒下汗水,也在土地上获得收成。在耕种与收获间,人们心怀感恩。现在是冬天,冬天的土地热情深藏,只显现出寂静寒萧,但踏过厚厚积雪的社火队热腾腾地走来,他们过沟坎,越山岭,穿村过庄,起早赶黑,用锣鼓的铿锵,用庆祝的,以及祝祷的方式,让人的声音在原野上回响,在庄子和庄子间传递,在苍天和大地间传递,最终唤醒土地,土地深处的热情。
这是关于故乡和土地的记忆,记忆唤回那些远离故土的人。四十岁的阿健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他在冬月就把生意托付助手做了,他怀揣一个理想主义者必不可缺的热情,当然,还有现实主义者必有的物资保障。阿健要回家乡组织一场社火演出。他说,阿姊,你正月一定回来看,我要趁着那些老社火人还在,我要齐活的。我找了电视台的人来全程拍摄记录,你一定来,你要给阿弟捧个人场。
清 艳
登山也能成瘾成癖,我总听身边乐山的人说,久不登山,骨头都呻唤,大汗淋漓的快感,没体验过的人,不知道那舒服。
他们还说,登上山之巅所获得的征服欲望的满足,骄傲,快意,没体验的人也不能领会。
不知为不知。不知者不言。这次,为宋君三言两语的诱惑,为出行俩字,为一片高山草甸所唤起的对另一片高山草甸的联想,我走到这山之巅。山曰终南,秦楚古道从这里逶迤而过。
天气极好,天绽晴朗,我们看见天空之美,天空时而又白云漫卷,映出那一条线条柔美,惹人遐想的林地。南草北木。以山脊为分界,草木长在各自的秩序里。时而白雾鼓涌,却不黏腻滞留,如活泼泼的小羊,散漫跑过山之巅,轻悄的蹄子没有踩踏坏一根花草。
高山之花,艳丽,大方、烂漫、天真。这是那个拍花人的形容。他说永远都拍不厌那些花朵,看在我们眼里难分彼此的花,在他眼里都有名字,有脾气和性格。他恨自己不能为遇见的每一朵花存照,记录下她们的盛放与凋零。高山花卉在七月,抓住一年最好的时光,开花,结果,传播种子,完成一岁犹如一生的使命。但是,说“抓紧”,也只是人的意识,花儿呢?她们或许很享受一年里最好的时光,温度恰好,湿度合适,风是舒爽凉润的,阳光明艳,雾来雾散,蜜蜂飞来,虫鸣唧唧,欢愉热闹。 夏花绚烂。绚烂的,最是这高山之花。
草在高山,草有清肃气质。清简。我曾偶遇一茶女,她在我们短暂的邂逅里司茶,冲、洗、抹、洒……我端着自己的杯子,看见她把另一个杯子递近自己的嘴唇,喝掉杯子里的茶汁,她的姿态妥帖美好,使我无端觉得她对茶多出我们每个人的爱,我看她清清的脸上的轮廓,清清的她的眉眼和双腕,她的衣衫清清,表情清清。我觉得她是为茶生的,或者,她因为茶的滋养,而如此与众不同。我遗憾我在劳碌中遗失了她,她再三再四地呼唤,总被我不耐烦地一拒了之。我在这高山之巅想起那个茶女子,觉得这高山之巅的清艳气氛,像极了她。
树在山之巅,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样子,卓绝一词,给这里的树,最合适。若是露,露是夜晚新凝结上去的,若是雨珠,雨是片刻前新落下的,它们聚合在有岁月感的植被上。箭竹,杜鹃,彼此交错生长,高的是红桦,低的是青松。
古道上总有人来,来就来吧,花儿草树都阻挡不了,也无意阻挡,即便她们脆嫩的花枝,被喜爱她们的手指折去了三两枝,即便一枚刚刚含苞的虞美人被一只坚硬的鞋踢飞了花苞,她们也只是叹息一声,提前结束了一岁一枯荣的轮回。
竹子在这里一律地细瘦,只有板桥能著它的风神,竹子的清气被太阳蒸腾,人从竹林过,醉得像要飞起来。人脚步踉跄地走出高山竹海,看白云兀自把山谷填满,人终得再回到那里,从哪里来,还归哪里去。
天下美景,多在险远。险与远,是对人群中的我们说的吧。我在车声喧哗,人群熙来攘去的,这条叫朱雀的大街上,觉得山那边,那条秦楚古道曲折经过的山,不远。
山叫终南。终南山有多大,多高,多深,山里的云知道。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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