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我爸
“大M同学,这课还不到20分,你都拧前拧后,与四邻同学说笑,吹口哨,眼睛望天花板或窗外——五次了,五次了哇——”被他们称作Sir的老师好不容易一口气吐出了这么长一句子。气不够用,在讲台前喘着。
“五次,五次了哇——”台下的人跟着学,随老师跟读诗文一般。接着是一片嗡嗡的小声哄笑。不远处有个女生的声音“五次又咋?真会数落!心事不用在教书上。”虽轻,却很尖锐。Sir装作没听见,他不想在课堂上与学生正面冲突,否则结果还是自己吃亏,以前是有血的教训的,W长就专门叫他谈过话,洗过脑。但他知道肯定是J,被同学们称作“大姐大”的“小江南”。
这M还干脆在座位上摇晃起来,腿分明是弹闪着,肩膀一耸一耸的,作嬉皮士状,不大不小的说“你-又-不-是-我-爸-”
Sir一楞,似乎明白了,我是什么?我要是你爸,都打死你三次了。“三次了”,他一不小心,大声说出“三次了”。M后面一位同学心有灵犀,“他死三次,你也死三次了——”一时间教室哄堂大笑。课堂内外充满快活的空气,大家似乎很放松,很快乐,Sir好像也没什么气了,也仿佛和大家进入同样的境界了。
Sir记得M小团伙的四位学生,模仿班主任笔迹——那是一个正在谈男朋友的三天两头往外地跑的外地女孩儿——不知在哪弄了几张“出门证”,跑到街道吃砂锅。一个瘫倒床上,说是学校大伙饭菜有问题,吃坏了肚子;另三个让Sir不得不带到街道看医生,他这个代班主任带他们到那个砂锅店,一个老板娘的妈的模样的老太太又哭又喊“我这砂锅从来没吃坏个人,一天卖一百多锅,尽是你们学生吃,没见哪个来找麻烦的?”“要我的命呐?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Sir说“那我们一块领着孩子们到县防疫站,带着呕吐物化验好了。”“呃,顺便再叫一名警察招呼着,你看那前面路边上就是你砂锅里煮的东西”而M们粗气都不吭一声,只是脸黄黄的望着,似乎是一群看客。
老板娘出面了“你说咋办,那就咋办……”“先看病,一起到医院去。”她到里间去拿钱,一卷卷子,没有一百圆、五十圆票面的。有个男人一直背对着外面,在择菜,一声没吭,不知是不是哑巴。
她小跑着,他们快步跟不上,距她店面不远的北面一个药铺,她与药店老板耳语几句后,老板说:小事情,没啥大不了的,年轻人嘛,买点消化的、消炎的药就行了。Sir说“这样就行了?”药铺老板说“可以的!”那几个M仍傻子一样望着,未置可否。
买了四份药,花了八十多圆,好像老板娘拿的钱还不够。
后来也是他们四个人在一块儿说笑:M那天吃了后,一路吐回学校,像洒水车一样;另一个说,我关中有个亲戚那里,最像他们农民自造蚂蚱形状的洒粪车洒粪一样……Sir想这比喻虽阴损,却极生动形象,到底是高三快要毕业的学生,脑子灵活,粘文戴采的。瞧M那个瘦颀身板,形容得真是他姐姐个好。
农村有句俚俗语顺口溜说:正月见不得鹰打鸟,二月见不得狗连裆;三月见不得蛇背股,四月见不得人成双,……Sir一直耿耿于怀,阳历五月、阴历四月他就亲眼见了几对“人成双”的情景。
某黄昏七点多不到四十(7:40上晚自习),他去扔垃圾,从宿办楼某北侧经过,有四五对靠墙的男女相拥,像一排模特儿一字儿排开,手有在胸的,有在裆的,齐一色啃脸,似乎就有大M,他那个体型太好认了。他没敢怎么瞅,下意识瞟了一眼,做贼样赶紧逃了。只怪自己抄近道,只有认倒霉,还不敢学给同事听。或许大家都知道,心照不宣,不言传而已。谁说谁浅薄!谁说谁无知!
这事一直让他揪心,不能轻轻释怀而放下。但他有时又宽慰自己,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嘛,不会咋样的吧?但后来不少倒霉事一一应验了:中途把他带的好班换成了特差班,理由是他年龄大了,应该让年轻有为的上;重点班班主任也免了,理由是让他轻省点,多做些“指导性”的反思。有一次模拟考试“考前培训”迟到不到2分钟,被老D扣下,“一个人单独培训”——明显是刮脸嘛!多少人次迟到,一些连屁都没敢放一声。还有好几件“血霉”,懒得一一讲出来。
又是给另一个班代班主任时:一个代课老师上课收了一部手机交给Sir,下一节课刚结束所有者便来要。他没给,他说等到你们原班主任回来了交给他,让他处理。学生骂骂咧咧走了“不就是个代班主任嘛,什么了不起的?”“一部滥手机,大不了老子不要了!”他分明听见了,只有装作没听见,不想在代班主任期间与学生发生摩擦。这代班主任,就像继父老子一样,轻不得重不得,宽不成严不成。宽了捅娄子,严了学生不认胡。很难定位。
第二天,那孩子还把他母亲搬来了。人家老妈亲自来要,说:老师,不就一部手机嘛,作什么那么认真的?我一天不和孩子通话,心都空寥寥的呐!他说,你去找包组领导,让他签个字,就交给你,这是开学定的制度,都得遵守的,不好违规。“什么破规矩?你们学校也太死了,把学生当犯人一样的。现在都是一个孩子,咋受得了这份罪哟?”又骂骂咧咧下楼了。一会儿果然拿来一条子:“让家长写出保证,把手机带回。”鬼才知道能带回不?人家一脸的不屑,条子往他面前一掼。手就来提溜了。
下了楼,那超级母亲大声嚷道:“真是个死脑子,猪脑子,这样的老师咋能教好学生?娃子会越整越傻,当今的教育都成了啥了?哼……”
他想,娘哟,这一学期,一天假都没请,给别人代课、代班主任,就有几十节,被其他同事戏谑为“超级替补”。妈妈的,咋不大病一场,也玩它个把月。
又一想:该掌嘴!健康着憨憨的干着有也未必是坏事。那么消极的想头岂不是“病态”?
我比她更早喜欢你
秋学开课有一段时间了,Sir住宿楼后窗下的枫树显得硬梆梆的样子,叶子也渐渐火红一片。
他想那学生不知在做什么了?也不知为什么,双方都再没通过电话:女的。参加班级劳动——一热,脸蛋就有点像刚红的枫叶。出奇卖力,嘴也不饶人,衣服蹦得紧紧地……总之,枫树一样,不像这年龄和身份的人。
一次上课,L女生,一个“干柴棒”似的瘦高家伙,在课堂上突然大喊:“Sir,Y喜欢你!”Sir的诗词赏析课仿佛一棒打死,一语冷凝。被突然定格:全班哄堂大笑,前仰后合。女生超响,男生也不甘示弱。
他得有个解释,得有个下台阶的说道。最后不知咋样走下去的。他懵了,糊里糊涂的。好像说了这样一句:好女子,都可爱,老师都喜欢!
“胡说?应付我们!”
“虚伪,不够义气,什么人嘛?”
“得有个交代,看我们下课咋样收拾你们?”
“前因后果呢,有得说。不能马虎……”
他脑子慢慢清晰了,有那么个轮廓了:Y近一学期来,学他的课最卖力,课堂、自习、作业、考试都领先,虽不是第一第二,但与她以前的水平相比,已是超发挥了。全班没一个人问问题,她常问。有些题也确实不沾边,有些题却很刁钻。时间一长,他习以为常了,也是随随便便的,课堂随口表扬过几次:
你们看,Y比你们好吧,认真吧?一个人只要认真,什么事都会做好的!他又在阐述人生了——这是他的长项,也是被同事们不断嗤笑的短板。
她成绩进步大吧?哪像你们?下面马上回击“你问问她的数学,还有地理?哈哈哈……”台下又是一片哄笑,教室内外仿佛充满快活的空气。
记得他们的班主任请假了。让他带班,又逢到什么省上领导要来视察:院子、走道、踏步得用水洗到一尘不染;教室还得跪到地下,用毛巾反复擦。墙壁用砂纸打得粉亮粉亮。主要就是她:一跪几十分钟,屁股翘得高高的,白生生的后腰露在外面,他都不敢正眼看。擦到他面前了,她小声说“老师,你放心!有我在,不会给你丢脸!”最后大部分学生都累跑了,就剩她们几个女生。他说:老师去给你们买水喝,要喝什么?——报名。
大家都不吭气,她大声说:“买最贵的。”他便把卡给她,让她到学校超市去刷,说吃的喝的都刷些。回来后,她却一人刷一瓶“哇哈哈”矿泉水,被几个小女生一顿收拾:
谁叫你省?耍贱呀?不值。
也不是和你过日子,搞什么自作情呢?啬皮夹子。
喜欢也不是那样喜欢法子的,什么人嘛?
就是的,你们咋?愿意,就是愿意!
他赶忙走远点,装作去厕所的样子。
一次,Sir在宿办楼自己阳台的灶间拾掇碗筷什么的。突然,“帮当”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颗石子扔到窗玻璃上。他往楼下一看,五角枫下,L和Y 牵着手朝上望着。他打开窗:你们上来玩嘛,212。
“老师,吃什么好饭?也不给我们说一声。”
“啥时请我们客?老师你有喜事啊…}”他未置可否,不能回答。在房里磨蹭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什么吃的。只有尴尬地说:
“我去给你们买吃的。”
“不用,不用,刚吃,闹着玩儿的。”
“说老师书多,来看书的。”这回他有发挥的空间了:打开自己的书橱,如数家珍,从哲学说到美学艺术史,从诗歌散文扯到小说戏剧,传统的、先锋的、实验的……再由中国拉到古希腊罗马,欧洲、美洲、古印度巡游一遭,看着L都打呵欠了。他连忙打住,说“我一定要给你们买喝的,不然老师成了‘泼留希金’了”,她们一脸的茫然。还是Y跑去了,给她俩一人刷了一瓶“酷儿”,给他来了瓶“脉动”。
“老师,今天做的啥饭?”“只会下面条。”
“老师,Y要给你包饺子,她最擅长!”
“欢迎你们下次来包饺子,我提前把肉买好。”
“肉的不好吃,还是素的好!”
“素的好,素的好!”sir唯唯诺诺应酬着。
第二天早到教室上课,几个男生问:
老师,啥时请我们吃饺子?
可以嘛,下午一块儿上街道去。
不,我们要吃Y给你包的。
好!好 !好……
“应付我们,虚情假意!”“你给我们教的有个成语叫什么的‘虚与委蛇’是什么意思?”他不好意思的“哼哈”了几声。
从此,一到课堂上,常有人喊:
吃饺子了,吃饺子了……
走,给老师包饺子去……
毕业了,都时兴纪念册上写点“留言”啥的。
一天,L拿了两本非常精致的纪念册,跑到他的办公室座位边:老师,给我们写几句。本子一放,屁股一扭就走了。他知道给谁写,也知道写在那里。他打开第一本,翻开第一页:有个很漂亮的小纸条:
老师,其实我比Y更早喜欢你……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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