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的收获
父亲背着挎篮从一群收拾工具去盖房的乡邻们中间穿过,向村子南头走去,那里是村子最清静的地方。
小河侧身流过村东的山湾后,触到桃源沟口伸出的西山坚硬的额头,便向东拐了一个弯,携上桃源沟伸出的细细水流,直向东流去,在和东山坚挺的胸膛撞了个满怀后,再次向南逶迤而去。父亲的地就在小河自东向南的臂腕里,夹在更早地向内敛了敛的山脚和小河之间。
这是村里最后一块土地了,算不得宽阔,但平整,也不肥沃,但静静流淌的河水随时会很方便地被父亲汲取,为土地灌溉。他可以一小壶一小壶地提,也可以一大桶一大桶地挑,真正碰上难见的干旱,父亲还可以不遗余力地从远处人家接来电,扛来水泵抽。
父亲很少旁顾,偶尔有乡亲问候,父亲便操着明显的外乡口音回应。父亲的脚步显得沉缓、拖沓,背也有些佝偻。走过柯疤疤家门口的核桃树后,从东山斜过来的阳光便打在父亲稀疏的白发上,是那种衰颓、隐忍的白。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收获了,我已对父亲下了最后通牒。地不能再种了,谁爱种就给谁种去!面对这样武断的命令,父亲默然认可。父亲不能不默然,此前,父亲就患有高血压、冠心病、腿脚麻木。前不久,父亲又被青光眼纠缠着,这已是他第二次因为青光眼而住院,医生告诉他,不能出重力,不能累,不能生气,否则青光眼很容易复发,甚至会失明。
就在前年,父亲第一次患青光眼病时,我就不准他再种地。去年,父亲忍痛把地交给我的一位老表种。无地可种的父亲无法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休息,他每天都要到地里转一转,逢到老表在地里干活,他便要指导一番,提出自己的意见。回到家里更是要评论、报怨一番。一句话,老表把地糟蹋了,好地没有长出好庄稼。
这不,今年一开春,父亲就瞒着我们,把地又要了回来。他一筐筐把圈厩里的粪肥倒腾出来,堆在打场上,沤出腾腾的热汽,翻出来,像上了一层白霜。这样的肥是最好的农家肥,一则焐热的秸杆等有机纤维被充分发酵,增加了肥效;二来粪焐热时,把一些害虫的卵也“烧”死了。然后,父亲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把肥倒腾到公路边,再一背篓一背篓背到地里。
等我回来,父亲已把洋芋点进了垅行。父亲点出来的垅行,匀称、平整、梭角分明,像用刨子推出来的,看着舒服。我知道,这块地已在父亲的调教下,驯服得就像一只小叭儿狗,让它长什么样就能长什么样。
走到村口,隔着回环的河湾就能望见父亲的地了。在东山那片洁白的轻雾下面,阳光斜过缭绕的雾岚,投射到两山交合的河谷地,那一片山谷更氤氲在一片淡淡的蓝色烟霭里。走近了,一片玉米林成熟的苍黄便从简易公路边渐入眼帘。看得出,父亲的地是那片玉米杆最壮实、最齐整,成色最诱人的一块。周围地里的玉米林都掺杂着未熟好的青黛色。
进入玉米林,我只顾“嚓、嚓、嚓”地从玉米棵上搬下玉米棒子。不一会儿,一挎篮就满了,我再把它们挎到地边倒进背篓。不一会儿,老表也来帮忙。他开着蹦蹦车,拿着麻袋,边搬边“啧啧”赞叹。“姑爷种的地就是不一样!包谷个顶个,没得小的。”自他进地,二个多小时采收当中,这句话就重复了十几次。我撕开一棵,随即露出金黄、饱满的籽粒,泛着盈润的光泽。今年夏天异常干旱,那一阵,足有两个月没有下一滴雨,依这块地现在玉米的长势,我敢打保票,父亲不止一次给地抽水浇灌过。
父亲挂着一脸的笑,那笑显得自足而充实,充实中却又似乎包含着一些辛酸的无奈和不舍,甚至还有一点点失落与惆怅。这我们都能理解,毕竟是他耕作了二十多年土地最后一次收获,怎能没有一丝留恋。现在再看他在地里蹒跚、笨拙的样子,简直要怀疑这一地的好庄稼是不是他种出来的。但我们知道这一切毋庸置疑,更加明了他在这块地里的付出不知比常人多多少倍,因而无不从内心里感佩他顽强的意志和坚强的毅力。我们怕他累着,让他先回家去。
玉米运到了路边的蹦蹦车里,四分地的玉米,竟然装了满满一车,两边都用玉米插起老高,再在上面放了几麻袋。有路人经过,也好奇地捏了捏粗壮的玉米棒子。临走时感叹了一句,“现在了,咋还有人这样没命地种地?”
我一时听得愕然,不知这句话是表扬还是嘲笑。
二、恋上土地
父亲本不是农民,承包地是没有他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厌倦了当工人的生活,一头扎回老家,“霸占”了母亲名下的几分土地。
1990年,父亲以病退的方式离开铁路企业。确切地说,父亲是因为高血压、心脏病,病退回到柞水母亲的老家。但我觉得父亲病退还有其它的原因,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病并没有到必须离开工厂的程度。父亲回家的真正原因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由于父亲是从外乡随母亲来到这里,从此村里就多了一个操外乡口音的“农民”。
父亲刚回来的时候,种庄稼还是很受青睐的,谁地种的好,谁在村里就享有很高的威望,家里的收成自然比别家丰厚,日子也比别人殷实、滋润。当然,种庄稼不光要有一把好力气,还要有种地的窍门。所谓“立冬蚕豆小雪麦”、“早春晚播田”、“头伏萝卜二伏菜”,每种庄稼都有它收种的时令,普通年份闰年又有差别。“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即是用肥,也是大有讲究的,并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根据不同庄稼本身的特点,有的需要施底肥,有的则要追肥;有的不宜过多,多则导致烧苗或仅仅苗旺而果实不旺,农民们叫杠了禾子;有的需要深施,有的仅须薄土掩盖。不同的肥又有它的特点。所谓“小粪做底大粪追,鸡粪劲大须远施,尿素二氨不能多,拉起杆子为原则。”这是父亲总结的施肥口诀。土地本身对施肥也有要求,肥沃的土地施肥过多会让植株过旺而影响挂果结实。瘠薄的地施肥过多又会倒致庄稼易倒伏。这些窍门,父亲是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学来的,甚至是用减产欠收的教训换来的。
在村里,父亲种地是最拼命的。他刚回来时,我们家的地和别家一样,套牛犁。他回来后,嫌牛犁得浅,自己用铣,一下一下地翻,母亲怎么挡也不住。母亲说,把下面的生土瓣子全翻上来了,还能长庄稼?父亲很倔,全然不顾反对,硬是用他的韧劲把生土瓣子种成了熟土沃土。父亲翻地的时候,身边放一担竹筐,指甲盖大小的石头都被父亲他捡出来,一筐一筐挑到河里倒掉。一年又一年深耕,一车又一车的农家肥的施撒,父亲翻过的土地松软得像母亲蒸出来的发糕,平整得像村头的那一方鱼塘。父亲就是这样像决心交一个朋友一样,用比“刘备三顾茅芦”更执著的恒心和韧性,一心扑在这块土地上,把他的汗水和热血融汇入其中。
细致入微是父亲种地的又一个特点。薅草的时候,他要把薅掉的草一点一点拣出地外,在石堤上暴晒。父亲说,草即使薅掉,如果仍放在地里,过几天还会再活过来。草是最顽强的生灵,如果你的意志没有草坚强,你就会败在草的嘲笑中。父亲对土地耕作的细致到了严苛的程度。母亲薅草时,不是身子不小心打断了玉米叶子,就是锄尖扫断了玉米侧根。这些细小的瑕疵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而父亲只需扫视几眼就能准确地给你点出来。在你还满脸无辜或无所谓,或者嫌父亲多事之即,父亲会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小事,每匹叶子都管着苞谷的一行籽粒,少一匹叶子苞谷就少一行籽实,不信你到秋天剥开玉米看一看,有的苞谷就有一行一行的没有长齐;再有,苞谷若那一侧的侧根断了,那一侧的叶子就会蔫下来,苞谷杆子就会长不足,棒子自然就细小。在点洋芋或点苞谷行时,父亲讲究打窝要直、匀,就是放种子也要求放在窝窝中心,不允许随手扔进去。
这些对本来高度近视的母亲来说就很难做到,所以父亲便渐渐限制、甚至不让母亲到地里去。本是母亲的地,父亲却武断地剥夺了母亲的种植权。便因此,父亲初回来那几年,他们常常会因这些琐屑的小事红脸争吵。
母亲自然有他的理由,一则父亲回来之前几十年,她都是这么种地,不也养活了我们姊妹三;二则一个男人,要管家里的大事,诸如家庭外交,提升家庭在社会上的地位,还有像挣钱、理财、孩子们婚姻大事、盖房置业等。母亲对父亲的这一期望很快在父亲的种种缩头缩脑的交际活动中失望了,而父亲一头扎进土地更让母亲忿然。但谁也改变不了,他们结婚二十多年来长期的离多聚少让母亲从来没有认清父亲的这一面。父亲“古怪”的性格开始成为村里人的共识,我也在一次次的与父亲的摩擦与和解中,了解了父亲。父亲就像一对牛的复合体——蜗牛和斗牛,总是用他最柔软的诚意去面对所有人,做事做人都严谨细致,处处谨小慎微,谦恭有礼,碰到友善的面孔会更加倾心相对。但当别人有任何一点小小的怠慢或不敬,甚至是别人无意的疏忽,他都会迅速缩回真情而柔软的头,转而给你一个冰冷的壳,甚至是立即给你一对敌意的尖角。而他自己也一次次受伤,在伤痛中龟缩回自己一个人的小屋,他的小屋就包含了家和土地。如果在家里受伤了就完全沉浸于土地,譬如不和母亲说话,不吃母亲做的饭,和母亲冷战,农村人叫“捂疯”。我由此也似乎找到了父亲提前退休的原因,无法印证又确信无疑。
但父亲对土地的爱不完全是遁世的替代物,退休的二十余年间,父亲对土地的感情矢志不渝,始终如一。他喜欢整天猫在地里,有农活就干,没有农活的时候,就看小麦扬花吐穗,听玉米拔节,豆蔓爬架的声音。他一会儿在这匹叶子上逮一条青虫,一会儿在那棵豆根下挖出一只土蚕。父亲就这样,陪土地欢欣,随土地忧愁,为土地伤心落泪,更多的是和土地一起自豪和欢乐。
最初的几年,他不是把庄稼种得过密,就是肥料施得太多,有时比人家马马虎虎种出来的产量还低。所以,村里人对父亲的做法既叹服,又有些不屑。甚至有人暗讽,他就是把地当绣花,又能咋?
渐渐地,父亲就摸住了地的脾性。父亲说,土地是有喜怒哀乐的。当你带着深深的敬畏之心种地,土地就还你以类似朝圣献祭的丰厚;当你以欢愉的心种地,土地就还你以喜悦;当你以悲怨之心种地,土地就会让你愁苦,土地的喜怒哀乐就在土地的旱涝,庄稼的荣枯、丰欠之间。
父亲的话母亲是听不懂的,我敢断言村里没有人能听懂。他们说,父亲是工人身份农民意识,一个傻傻的地痴。
三、换地
父亲回到村里,干的第一件让母亲大失所望,也让全村人传为笑谈的事情就是换地。那可是母亲苦心孤诣,用屈辱和泪水得以保留下来,捍卫家庭尊严的地,也是牵系着一家人幸福未来的地。
母亲的承包地本来在村北头山弯靠公路边。早年,那里因修公路,大量的粗砂从山坡上被掏挖下来,倾覆进土层,因而沿公路的地极其瘠薄,辛苦一年,难有什么收成。母亲说生产队把这一带大片的地分给我家,就是瞅见父亲常年在外,家里没有主心骨,“吃柿子拣软的捏”。
现在,时过境迁,那里因挨着公路,地势平坦开阔,是山里不多见的小“平原”,因而被打算盖房的人家所窥觑。镇街的高墙大瓦房像威武的节节虫,一节一节把它的颚唇伸到了我家地头。最初是镇上的一位领导相中了一块,没有经过我家同意,直接由村长领着一大群人䠀进豆地钉桩放线。母亲自是不允,我亲眼见到母亲痛哭着扑进地里,想捍卫自己的活命田。但母亲的哭声是那么孱弱。“真不想活了!?地都是公家的,明天就把你的地调换到沟岔岔去!”在这样的威吓下,母亲咽下了全部的苦水,只好苦苦央求。好村长,求你给我留一块。
此后,村长借村里人口变更为由,真的来了一次土地微调——只调少数几家的地,我家的地自然在调整之列。在母亲的苦苦哀求和据理力争,其他几个干部的折衷说合下,只在路边留下了仅能做三间房的一块,其余的都调到了远离公路的后面去了。母亲的理由是得留一点公路边的地,让我的肥料进地,收成出地。这算是母亲土地保卫战小小而艰难的胜利。母亲梦寐着在那里建三间大瓦房,让我们兄弟一人有一个庄子,也为这个总被人家“踩着”的家争口气。
父亲退休时,我家地的上下都盖了房。母亲趁父亲回家,有了“靠山”之际,也向村里递交了建房申请。然而,村长不同意,无奈,母亲就先从大队、镇这两个上级部门开始签字、盖章,等这些手续都办好了,再次跨进村长家的门。村长再一次拒绝签字。村长的老婆忙从中撮合,一面劝村长把字签了,一面让村长到县国土局告状。结果,母亲的建房手续未能办出来。而父亲压根就对此事不闻不问,让母亲一个人心力交瘁,悲愁交集。
正当母亲还在为建房的事伤神痛心时,父亲又雪上加霜,没有征得母亲同意,甚至没有告诉母亲一声,突然把母亲死守多年的地白白跟人调换了。换到了村南头河边远离公路的河滩边。
母亲一下子懵了。父亲算的是什么账?现在的地靠近镇政府,又在公路边,是人人艳羡的黄金地段。就是现在暂时建不了房,也是迟早的事。退一万步说,他谁想要这块地,除了用地换,他还要给我说几箩筐好话,就是不要他钱,他也得提几斤“点心包子”。现在就这么白白送了!?母亲想不通,痛哭流涕了十几天。然而父亲铁了心,换已经换了,你去要地,我立马走!
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母亲彻底绝望了。先前是外辱,现在倒好,刚刚有了一点盼头,又遭内患。外敌好挡,家贼难防。父亲病退回家,家里要的就是和睦安乐。母亲再一次把苦水强咽下肚。
父亲换地,原因很简单。现在的地土质不佳,怎么种也种不出好庄稼,又夹在两幢房子中间,见不到阳光,两家人还把洗脚洗脸水、潲水都往地里倒,庄稼根本没法长。相比之下,南头的地算不得“肥肉脑”,也还是村里的“梢子地”,土厚,松软,是一块能用心耕种的好地,总能收些粮食。父亲就这么简单。
那天,被怎么用心都难有好收成弄郁郁郁郁寡欢的父亲,正蹲在地头纳闷,住在旁边的老闵叼着烟锅子过来。老闵也是村里种地的把式,自然能帮父亲说准产量不高的原因,自然要用对方的地比较一番。不知是谁提出要换地的,他们一拍即合。这一决定让父亲兴奋异常,就像久旱的土地忽然逢着了一场甘霖。他们没有去征询双方家人的意见,当即找来村长、会计等一干村干部,按地的产量扣合,测算,很快就划界钉桩。一场换地的交易就这样在不到两个小时内完成了。
父亲是故意要瞒着母亲,因为母亲会成为这场交易的障碍。果然,母亲是从邻居那里得知这一消息的。我能想象得知这一消息对母亲是多么大的打击。争吵、哭泣、诘问,一切都显得那般徒劳。
时隔一年,老闵就把换来的地卖给别人盖房了,据说至少得了一千元。又过了十余年,房后面余下的地,老闵又一次卖了,成了国家移民搬迁项目用地。
这是后话,不知父亲后悔过没有。我想没有。父亲种地的手艺就是在这块换来的地里一日日一年年练出来的。父亲的笑也如那地里的庄稼一样日益茂盛起来。
四、河里挖地
父亲对地的迷恋到了忘我的程度是在他回村十年前后。那时候,精力正旺的父亲摸索到了许多种地的经验,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的地来消解他种植的渴望,面对鲜活、旺盛的菜蔬、禾苗的渴望,背着沉甸甸的玉米、洋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别人问话恭维的渴望。
父亲在村里转了一圈,就是再小的地方都有人用各种方式各样东西号上了。村北首的山嘴边的矮崖下,田家码上了柴禾。村南的庙基旁,老刘修了一个厕所,不惜跑上百米去小解也仅是一个说辞。就连公路靠河一边的草棵乱石间,也被公路对面人家修成了厕所、猪圈。不知谁最先动手,紧接着,凡是能有一两米宽的地方全建满了。实在修不成什么建筑的,就在河里寻一些石头堆在那儿,一来占着地方,二来有修公路之类的事时,就可以顺势卖给施工队。他的目光落在了河里。河滩是河神守着的地方,大部分都被河水遗忘着,只有在汛期,才能满满地巡视一下自己的领地,用它暴虐的手臂拂去上面的杂物。父亲要从河神嘴里抢一片肥肉出来。
父亲开始在开阔河段的山边挖掘,那里地势较高,平时没有水流,因河床相对平缓,累积下大量的泥质细砂。父亲就一镐一镐地将泥中的石头掏出来,砌在周围。整整十余天,父亲就像一只土拨鼠,在河中弯腰弓背掏挖,累了就坐在掏出来的大石头上,喝着自带的茶水。当我回到村里,听说父亲在河中掏出了地,我很吃惊。顺着河床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父亲挖出的河心地,我看到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垒成的草鞋样的石圈圈。石圈约有十余米长,两米多宽,石圈比里面的土层高很多,而里面的土被周围的河床要低,像一个大摇篮。圈里的是细泥砂,细而松软,显然是父亲细细筛捡掉那些石头、石子后留下的,里面已长出了父亲撒下的胡萝卜和辣椒苗。
我问父亲,你不知道每年都会涨水吗?一涨水你的血汗不就泡汤了吗?父亲说,我知道,但一年里涨水的日子不多,还有大部分时间适合长此瓜瓜菜菜,就是涨了水,也不一定有那么大,兴许能收些唻。
父亲这是侥幸,我也无法。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又种了些白菜,沿着砌起的石圈圈点了南瓜。白菜长得快,父母在家还吃了不少,算是有了些回报。那一年是个多晴少雨的旱夏。父亲的河心地有惊无险,只在一次涨了点小水,扫去了石圈圈的一角,给菜地漫了些泥水。水消退后父亲很快就补裰起来。父亲勤浇水,那一年菜疏很是丰收,光给我们往城里就捎了好几回。
中秋节我特意回了一趟老家,看到父亲的河心地一片葱茏,在褐黄色河滩里像一片绿岛,显得格外醒目。围绕着石圈的是南瓜,老成持重的叶子坚挺地立着,溢出圈外向河心流淌。叶子虽显些苍颜,仍有婴儿一样毛茸茸的叶芽儿向着天空探伸着柔嫩的蔓须,叶子下露出了几个硕大的金黄色南瓜,着实让人眼热;辣椒正当时,棵棵繁茂的椒叶间缀满了细长令人怜爱的红绿辣椒……
这些菜疏如此不管不顾地在河心乐呵着,按父亲的理论,它们是有灵性的,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过对洪水的恐惧。西北角的南瓜叶子明显向后退缩,露出了毁坏的石圈重新修复加固的痕迹,比别处宽厚,像一处结痂的疤痕。石圈外的草茎向南倾侧着身子,有的上面还挂着洪水带来的布条、草叶和塑料袋。
我知道,父亲是在和老天比意志力,比韧劲。今年,父亲赢了。父亲的成绩单就屹立在河床上,显得无比骄傲。
第二年,父亲没有再种短期的蔬菜。开春后,父亲把地向两边延伸了几米,直接全部种上了洋芋。我知道,种上洋芋一则比种蔬菜轻松,二则我们兄弟在城里,新鲜蔬菜远距离捎运难,而洋芋耐储存好捎运可饭可菜正好弥补了这些缺憾。不过,这一年,父亲再没有那么幸运,在一次连降暴雨后,父亲的河心地像刀削了一样,被顺长齐齐切去了一半。洪水退后,父亲又动手修补了石圈,再补种上萝卜。
就这样,父亲在故乡的河滩上和洪水较劲,从河神喉咙里抢收抢种,把那块河心地整整种了八年。
五、最后的把式
走过老闵家的地时,父亲明显有些落寞。父亲和老闵换地后,老闵剩下的地就和父亲的地交界。父亲许多种地的经验都是跟老闵从地头学来的。
那一段时间是父亲退休后最快乐的时光。他每天都要到地里去,碰到老闵就要聊上几句。老闵,你说底下这点地种点啥好?
“雷打立春节,惊蜇雨不歇;雷打惊蜇后,低地好种豆儿。今年雷打的迟,我想种点小豆。”交谈中,父亲就把一些农事知识记下来,渐渐融汇到自己的耕作过程中。那时候,他们就这样在地头边劳动边聊着,父亲得到种田的知识,老闵也得以聊解寂寞——年轻人对农耕技艺不感兴趣,他们猫着头钻营更赚钱的营生。父亲和老闵就这样相互解闷又暗暗竞争着,看谁种的庄稼长势好,收成高。
父亲往往是靠勤劳和细致,把庄稼伺弄得让人匝舌。而老闵是靠对农事丰富的经验,在熟识地性,把握农时、节令甚至是靠着预感在选种作物和品种上胜出一筹,还能略占点上风。有一年,父亲看别家种秃头无芒小麦,穗大饱满,很喜欢。第二年,他也换回了这种麦种,谁知道,这种麦子在雨水丰沛的年份格外容易生虫和得病,反而造成减产。收割时,又恰逢阴雨,这种无芒麦见雨就发芽,轻轻一碰触,就簌簌地往下落。让父亲整整痛惜了一个夏天,也让坚持种老种麦的老闵“得意”了一个夏天。
现在,村里地的荒萋从大湾向下蔓延,终于到了老闵的地里了。老闵死了。老闵地里的杂草便蜂涌而上,仿佛示威,仿佛占领。先前,看到别人家的地如此杂草繁茂时,父亲心里并不觉得难过。因为那些人家不是男人出门打工,地由女人在家有一锄没一锄地照应,就是全由七八十岁的老人拖着衰朽的身子,像一枚烂树叶子偎在地头有一手没一手的料理,草荒了庄稼是意料中的事。而老闵家地的荒草却让他莫名地感到惶恐,仿佛是一群蛇突然窜来,正虎视眈眈地睁着草的眼睛盯着他。他感到脚心发凉,感觉有草正从地底向他冲来,就要披覆上他的骨头。一阵初夏的风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父亲深知,他能种地的时日也不多了。他的腿一天比一天沉重,膝盖以下开始感到麻木,走路已明显能听到鞋底在地上摩擦的“刺刺”声。先前,孩子们要像这样走路是要遭责骂的。现在,父亲已成老孩子了。父亲把薅锄拄在地上,苦笑着摇头深深叹口气。
再看老闵家的地时,父亲周身一热。老闵,你是村里种地最后的老把式了,尽管你算不得一个纯粹的农民,但我敬重你地种得好,你种的庄稼没有输给我。现在,是时间打败了你,谁能打败时间呢?没有人。时间虽然要打败一切,但我也要让时间看看属于我的胜利。老闵,你就在地下看我是咋种这一年地的。
这一年,父亲像有一个人在监督着似的,他薅草、施肥更细致了。他找来农历,用心搜罗近二十年种地的经验,把它们全用在施种过程中。村里有看见父亲种地的人,就说,父亲绣花绣得更细了。
是的,父亲在绣他土地的梦。
六、交地
小山村更加臃肿起来。除了显得破旧的老街周围,因兄弟分家,在那些不多的空地见缝插针地盖起了或高或低的水泥砖瓦房,把斜斜地穿过村边的公路挤得向小河挪了又挪外,村北头那片在山里少见的平坦开阔地也被一排排移民搬迁的威武楼群挤占了。那些山沟沟里的人们来到这里,说说笑笑在工地忙碌着,水泥、砂石、砖瓦、摩托车……摆满了周围的空地儿,蹦蹦车像声嘶力竭的哮喘病患者,剧烈地喘着,在其间穿梭……
父亲把从表哥手里要回来的地只种了一年,就种不了了。这几天,父亲一直在村里晃悠,拖着不连贯的腿。大湾里的地移民了,大炉子的地被砖瓦厂挖得七零八落,剩下的边角地庄稼和草差不多高。人家明说不图这点,收多少算多少。父亲最害怕的事就是自己的地也成了这样,他非要找一个可靠的种地人,把地传下去。
我开始怀疑自己猜测的父亲回家种地的理由,其中透露的似乎不仅仅是对人情世故的逃避,也不仅仅是对收获的一点点虚荣。我开始重新审视父亲爱地的因由。
我想起父亲曾经说过挨饿的记忆。吃大锅饭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正当十七八岁年纪,肚子里始终有一只饿老虎在山呼海啸地吼。为此,他吃过草根,也吃过观音土。一句话,不经过那一段时期你不知道什么叫饿,你不知道人是铁钣是钢的含义,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叫命根子,父亲所说的命根子就是种地。饥饿成了父亲记忆中的烙印。那时候,土地都由生产队集体耕种,自然灾害加上大炼钢铁无暇顾及土地带来的荒芜让父亲感触颇深。是不是那时造就了父亲想成为一名拥有土地的农民的理想?虽然其后父亲阴差阳错当了兵,转业成了一名工人,但时隔二十余年,父亲依然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工厂?父亲没有说,但是我能猜测得到,这曾经是父亲甚至他们一代人的梦想。
我常常感到纳闷,二十多年的工人生活没有训练出父亲一丁点工人的意识,父亲虽然在铁路下属的一个木器厂工作,但他应该能看到,一条铁路给经济生活带来的变化,不仅仅是填饱肚子那么初级和原始。我曾经和父亲探讨过种地的收益问题,我说你拼着老命去种地,那点收成能抵得上你拼着同样的劳力去打工的收入吗?父亲摇摇头。它甚至折去你的化肥、农忙时节请工的花费,已所剩无几。但父亲笑笑说,我种的粮食安全,没有转基因,没有农药的残留,再说,种地的人不算这些账,种地是人的命根子。父亲一句话让我哑然。
我无话可说,只好放任父亲找他土地的接班人。可给谁种呢?老表种了一年,明显跟不上自己和老闵。对这些年轻人的种地技术和观念,父亲已日益不信任了。父亲忽然想起上沟口移民搬出来的老叶,他比自己小,但属于老一辈,应该爱地。
父亲想到老叶有他的逻辑。按父亲想,农民就是在土里刨食的蚯蚓,总要有对应的土地供他折腾。一旦有人把他们搬走,就像把蚯蚓放在一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板上,它僦会赶快要找一块地钻进去。
现在,老叶就是他想像中的蚯蚓,况且这些长年在山沟沟里的农民更能吃苦,因为他们原本的地面积更大,种植条件更差,所以他们更能把地种好。父亲“嗞啦、嗞啦”地拖着麻木的腿找到老叶的搬迁屋时,老叶不在,只有老叶的儿媳妇在门口洗衣服。可能用不惯刚买回来的半自动洗衣机,水流得满道场都是,地上放了三四个盆,每个盆里都有衣服,地上还堆了几件。
老叶儿媳将父亲让到台阶上坐下,问父亲有什么事。父亲就说,没啥事,想找老叶谝谝。哦,我大没下来,撂不开沟里的地,这几天在老屋经管着。果然是个地道的农民,父亲暗自高兴。贵娃在不?他呀,在搬迁点给人家做活路去了。表姑爷,你有啥事,我给他打电话,你给他说。打话打通了,可那边空压机的“嘟嘟”声响成一片,根本听不表。等那边换了一个地方,空压机的声音小了,又听见切割机的声音刺耳地响起。父亲本来就耳背,根本听不见对方在说啥。无奈,老叶儿媳说,表姑爷,你先回去,我叫贵娃有时间了来找你。你大下来了,给我打个电话。好,好。
父亲回家,等了七八天,也不见贵娃来,更不见老叶的消息。父亲等不及了,父亲这次去是估摸着人家正回家吃饭的时间。农村一天两顿饭,虽说是晚饭,也就二、三点的样子。父亲到得早,老叶儿媳正在做饭,老叶还没下来。父亲等了一会儿,贵娃回来了。父亲极力推辞着人家要他一块吃饭的邀请,这让人家很尴尬,不知道父亲究竟有什么事要说。
父亲并不直接了当,而是问人家搬下来好不好?人家问愣了,肯定好嘛,谁都知道,孩子上学方便了,坐车方便了,看大夫方便了,买东西更方便。但贵娃不这么说,贵娃说,好是好,能挣来钱的就是好。沟里的地种没?父亲明知故问。种着,有一边没一胯地种着。末了,贵娃吃了口饭,又补充一句。一点不种,底下光麻麻,养活不活。父亲暗自高兴,这是老天要他的地不荒着。父亲开始说自己的请求,随后加上一句,你伯在上面种地,还不如下来种,地也有了,也方便了。贵娃没有他想像的惊喜。他犹豫了再三,才吞吞吐吐地说。你把地给我,这是看得起我,我也想种,我伯肯定也高兴。就是沟里地本来就多,都是两头扯,将就着种,只是没荒着。我这没个准头,有时还要出门打个工,怕拿了你的地,种不好对不起人。
父亲哦,哦答应着,悻悻地出了贵娃家。回来的路上,父亲的脚步更重了。他忽然想,我还没见到老叶,不知老叶啥想法?我一定要亲自问问。
快走上大路时,父亲听到了牛的哞哞声,望时,见两个人正牵着一行牛走过岔路口。父亲知道,这是牛贩子正从山村收走越越少,越来越成为山村搬迁包袱的昔日的牲灵。
作者简介:贺晓祥,男,60年代末人,有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青岛文学》等报刊杂志,陕西作协会员、商洛诗歌学会副会长、柞水县作协主席。现供职于柞水文联。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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