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头牛
黄昏是老人一天最高兴的时候,老人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场院的石桌上,开始了他的晚餐。饭菜很简单: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盘腊肉炒胡萝卜片,还有老坛腌制的酸菜,是用一只碗装着的。却有酒。有了酒,这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两只鸡不知为了争食什么东西,竟然在院子的那头撕打了起来,嘎嘎嘎的叫声把空气都撕扯成一缕一缕的了。一头老黄牛,就卧在老人的饭桌旁,老人斟一杯酒,自己喝了,再斟一杯举到老黄牛的鼻子前,说,伙计,再干一杯吧,老黄牛竟然张了嘴将酒喝了下去。
自从村子里的人陆续搬走后,老人就开始把这只老黄牛当成酒友了。刚开始,老人把酒杯举到老黄牛的嘴边时,老黄牛还忸忸怩怩地,不愿喝呢。没想到,过了些时日,这老黄牛竟也有了酒瘾。有一次,喝着喝着,老人醉了,老黄牛也醉了,人和牛竟然都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村子里的搬迁,从前两年就开始了,陆陆续续的。到了去年年底,就都搬完了。只剩下老人一个人了。老人才不愿搬呢。这地方除了离河川远点,哪儿就差了?再说,人长腿不就是为了走路的么。出门就坐车,还要这腿干什么?
儿子刚搬走时,老人就去河川的新房看了。房子是楼房,一排连着一排,青砖红瓦,又高又大。房子也很亮堂,可除了房子,连个种菜的地方都没有。出门尿泡尿,一不小心就浇到了别人的地界上了。住这样的房子吃什么喝什么?别人都笑他,说,那米呀面呀想买多少有多少,出了门就有菜市场,还操心没有菜吃。
但任凭你说一千道一万,老人就是不搬。
村里的人都搬走了,地就空闲了。老人却没闲着。春天的时候,他和那只老黄牛将那些地,一遍一遍地犁了,再把种子一粒粒撒到地里,他还给那一块块地插上了篱笆,什么也不防,也没什么好防的。只是为了好看。下过一场雨,秧苗就从泥土里探出了绿乎乎的头。老人站在地里,就像一棵挺拔的玉米。
远望乖姐矮坨坨,
身上背个瘪挎萝。
一来上山打猪草。
二来上山会情哥,
会见了情哥有话说。
老人唱着山歌,就又想起了以前村子里的日子。
那时候,真好呀,一到春忙时节,地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男人们赶着牛耕地,女人们则跟在牛的屁股后面撒种。还有那一缕缕炊烟,就像老人的呼唤声,当你刚刚觉得累了饿了时,就会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来。
这才是日子呀,到处都是烟火气。
可这一切,都成了一种记忆,它们都随着村里人一块搬走了。现在呀,一个人和一头牛,就是闹翻天,也是冷清清的。
地里的庄稼长到半人高时,老人去了一趟河川,他是去买化肥。顺便看看儿子和孙子。
自搬到新房后,儿子就开始到处跑着给人打工,有时十天半月也不着家。儿媳妇呢,穿上了红马夹,给人扫马路,一月800块钱,先前那空落落的新房,现在到处都堆着儿媳妇扫路时拾来的纸壳和矿泉水瓶子。先前呀,屋子里到处都是粮食的气息:房檐上挂着的是金灿灿的玉米,山墙上挂着的是红艳艳的辣椒,灶头上那一排排的腊肉,看一眼都让人嘴馋。可现在呢,满屋子里除了半袋米和半袋面要死不活的蹲在角落里,全都是破烂了。最让人不省心的还是那孙子,原先是多么听话的孩子呀,现在为了上网竟然开始逃学了。
老人没见到儿子,也没见到孙子。倒是见到了老邻居吴婶。吴婶在床上躺了有半个多月了,为了想在屋后的那块屁大一块地方种点葱,竟和人家动起了手。吴婶见到老人,拉着他的手,竟然哭了。吴婶说,真是丢死人了,要是以前,那点儿地我是看都懒得看的,现在为了争它,竟然和人动起了手。
老人说,等好了还是搬回去吧,有自己的地种着,有粮食在柜子里装着,过起日子来,心里塌实。
这话说得吴婶的泪又淅沥哗啦地流了半天。
这一次,老人回到家里,心里久久都平静不下来。
又下过一场雨。缠绕在篱笆上的野草竟然就开花了。那花开得是那样的热闹,像是要为即将到来的丰收举行庆典。
老人多么希望儿子孙子和邻居们能回来呀,回来看看这些花,看看地里的庄稼。
每天黄昏,老人就会拉着他的那头老黄牛站在回村的路口上。人,站着。牛,卧着。他们就那样一起看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山去。
黄 昏
先是一声。
接着是两三声。
老人抬起头在门前的树上瞅了半天,也没寻见鸟的身影。老人以为他又出现幻听了。这样的事,以前也常常发生在老人身上的。
再过几天,老人从庄稼地里回来时,突然发现房前屋后到处都闪烁着鸟的飞影。像风裹动的树叶,在眼前飞舞着。寂静的黄昏一下子律动了起来。
这一次,老人听到了鸟儿们那潮潮的叫声。
老人耸耸鼻子,是的,春天的味越来越浓烈了。
老人走进屋里,再出来时,他的手上就多了一把木勺。木勺里是金烂烂的麦粒。老人抓起麦粒,一把一把地向道场上扬去。金黄的麦粒在黄昏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后,就在道场上砸出了一声声鸟的叫声。
啾。
啾啾。
啾啾啾。
老人坐在门前的那块巨石上,一脸慈祥地看着那些鸟儿们叽叽喳喳地抢食着地上的麦粒。好像那些鸟儿是他的孩子。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老人最喜欢的就是春天了。春天的黄昏,老人就喜欢坐在门前的这块巨石上,看家家户户房顶上冒起的炊烟;看村里的男人们从地里收工赶着牛羊回家;还有那翅膀上还挂着水珠的鸭子们,一摇一晃不紧不慢地从面前走过。
这样的日子多好呀。
可这一切,对于老人来说,似乎成了记忆。
时间过得真是个快呀。一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那个时候,这个村庄是多么的美呀,人还没到村庄,老远的就能感受到那热闹的氛围,不说村庄,你就是走在村子外面的小路上,冷不丁,路边的庄稼地里就会窜出个人来。吓你一大跳。
老人记得,那时他还年轻。也是在春天的一个黄昏,他到了这个村庄。
他本来是路过这个村庄,去另一个村庄的。可走到这个村庄时,天就要黑了。因此,他走的就有些急,就出了事。他的一只脚在迈出时,不小心踢起了一粒小土块,那土块就像一只鸟一样飞了出去。他根本没有想到,在他前面不远处有个姑娘也正走在黄昏的路上,那土块好像长了眼一样,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前面走着的那个姑娘的屁股上。
他着实吓了一跳。他想他是惹祸了。
这时,却见那姑娘却回眸一笑,说,不敢吧?
他没想到,这意外飞出去的一块小土块,让姑娘误以为是他向她传达爱意了。
不敢吧?这似乎是带着商量的口气,还有姑娘那灿烂的笑容,一下子鼓起了他的勇气。那时的他,也正气盛着呢,心想,有什么不敢的!
他毫不犹豫地向那姑娘追上过去。
也就是在这个美丽的黄昏,当他和姑娘再从路边的小树林里一起走出来时,他就成了这个村庄的人。
他对姑娘说,不管发生什么变化,他都要守着这个美丽的村庄和她好好地过一辈子/。
可现在,当老人在春天的黄昏里坐在这块巨石上时,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狗的叫声没了,鸡的叫声没了,连同孩童的戏闹声也没了。
老人每天只能看着自己房顶上的炊烟一缕缕升起,再一缕缕飘散。
村庄还是先前的村庄,只是再没有了早先的欢声笑语。
村子里的陆陆续续地都搬走了。许多人都来劝他,让他和他们一起搬走,搬到河川去,那里有宽阔的大马路,出门就能买到想要买的东西。可他就是不走。没有人知道他不走的原因。只有他的心里清楚,他是在坚守着几十年前那个黄昏他对她的承诺。几年前她就去了,她就埋在当年他们相会的那棵树下。那棵树现在也已成了一棵老树,将来,他要和她一起在这棵树下守着这个美丽的村庄。
鸟儿们已吃净了地上的麦子,一只只地飞走了。场院里一下静了下来。
老人从巨石上站起身,天还没完全黑。他开始动身向村外走去,慢慢地,他走到了几十年前他和她相见的地方。几十年了,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说没变化也不对,其实路边的那些树都长大了变粗了。只是早些年又被人砍掉了。这两年,老人又在那地方种上了小树。老人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些心血来潮,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 然后,他像当年那样地在路上走了起来。估摸着差不多了,他脚下一用力,一只小土块就飞了起来。那土块像一只鸟儿一样向前面飞去。老人想在空中找到那土块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好竖起耳朵想听听土块落地时的声音。
他等呀等,黄昏却是一片寂静。
麦 垛
收完麦子,麦草便垛在了场院外的空地里。
新打的麦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缕一缕的,沁人心脾。
傍晚的时候,男人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麦草垛上。凉风拂面而过,那野虫鸣叫声就在耳边。有时候,男人还能感觉到,那虫子就在他的身上蹦来跳去的呢。
偶尔的,也会突然传来一阵机器的咣当声,打破这片宁静。男人的心就会受到感染,也跟着咣当咣当几下。
男人住的这片郊区,地越来越少了,一片一片的地都变成了厂房。男人家的地偏远点,总算没受到影响。村子里的人,现在都不愿意种地了,他们宁肯把地空在那儿,天天等着人来开发,也不愿意拿锄下地。他们甚至连菜也不愿意自己种。现在买菜买粮太方便了。
男人却喜欢种地,不图别的,只要掮着锄头站在庄稼地里,站在庄稼中间,他的心就特别的踏实。特别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躺在新麦草上听着野虫的鸣叫,比躺在炕头搂着老婆都美。
晚上,男人又躺在麦垛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四周已是一片寂静。这时,他突然听见麦垛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男人吓了一跳。待他准备起身去看时,便有说话声传来。
是个女子。声音柔柔的,软软的。
女子说,咱走吧。
让我再抱一下下吧。
是个男子的声音。也软软的。
女子说,再不走,回厂子就进不了门了。
男子说,进不去,我宁愿翻院墙。
然后,就没了说话声。却传来了男子和女子的喘息声。
听两人的声音,不是本地口音。男人想,这两人一定是村子里才建起的工厂里的工人。
村子里的地越来越少了,工厂却是越来越多了,村子里一下子就来了许多外地来的年轻人,他们穿着工装,在村子里出出进进。那一阵,在男人的眼里,那些人就是抢占别人窝的鸟一样,他从心底里恨死了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的话又传了过来,这一次,男子显得很兴奋。
男子说,要是你怀上了,我们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叫麦子吧。
女子说,难听死了。
停了一会,女子说,等我们挣下钱了,就在那最高的楼上买一套房子,抬头就能看见月亮,我就给孩子取名叫月儿。
男子和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刘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麦草垛那边走了过来。
男子很年轻。女子也很年轻。他们手挽着手向前面的大道上走去。有一刻,他们都停了下来,月光下,他们相互捡拾着彼此身上的麦草屑。
男子说,这新麦草闻起来真香呢,就跟你身上的味道一个样。
女子拍了男人一巴掌,去你的!
男子说,下个周休息日,我们还来这里吧。
女子说,我听腊梅说,人家主人很快就要将这麦草卖了呢。
男子叹一口气。女子也叹了一口气。
男人看着那一男一女远去的影,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酸。
过了两天,果然造纸厂的人就来了。他们开个车来拉男人家的麦草。
男人就拦在了造纸厂的车前,说什么也不让人家装车。
那人说,老兄呀,不是说好了让今天来拉吗?我们可是交了定金的。
男人说,不卖了。交定金也不卖了。
那人问,为什么呀?你年年都急着要把麦草买给我们,怎么现在不买了?再说了,这麦草放在这儿不是浪费么。
男人说,不卖就不卖,没有为什么。
然后,他就在麦草垛上躺下来,眯起眼晒起了太阳。
作者简介: 芦芙荭 , 男,曾荣获第五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及第六届、第八届中国优秀小小说作品奖。出版有小小说集《一只鸟》(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03年),《扳着指头到十》(东方出版社2008年),《错出的姻缘》(吉林出版传媒集团2010年)曾就读于上海戏学院戏文系,现在商洛市文艺创作研究室工作。陕西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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