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文体中,诗歌语言的内涵和意义无疑是最丰富的,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想象力的高妙、修辞的密度、联想的跳跃性等,在此我只谈其中的一个方面——关于原型的运用。
从人类认识发生论的角度看,有关事物的意象和观念有些是原初的,另一些则是继发的。研究语言的发展史就能对这一论题有个明确的认识,在语言的产生和发展过程中,最早出现的词语都是对内、外部世界中具体事物和直接经验的命名,随着认识和思维的发展,我们通过引申、转借、象征和比喻等方法将这些直接的具体的观念加以普泛化,从而创造出抽象概念。
然而对于诗歌创作来说,其思维方法恰恰是对思维和语言由具体到普遍,由形象到抽象这一发展过程的反动。诗歌要将一切抽象的事物变得具体可感,说白了,诗人要带我们去体验“无限”!这种从抽象到具象的过程构成了诗歌语言质感的来源。哲学用的是概念与思辨的语言,诗歌用的是形象与经验的语言。人类认识世界的努力是从肉体经验肇始的,然而无论人类的抽象思辨能力已经离开直接经验多么遥远,肉体都始终没有放弃它的权利——它要求能感觉人类文明的一切因素,感觉那些最抽象的真理。精神和肉体的统一,以及肉体对直接经验的要求和权利是诗歌赖以存在的基础。通过诗歌我们以东方禅修所提倡的“悟”的方式将整个肉体带入了真理的澄明之境(这里强调的是让物质—肉去体验并明白真理,只有这样,它才能信,才能去身体力行)。
事物的原型深埋在我们对世界的早期认识之中,并一直作为我们情感的根基和思维的生发层而存在着,因此每一个原型观念都拥有广阔的思维映射面和心理深度,找到深藏在事物之下的原型就能够拓展诗歌语义的深度和广度。举个例子,“死亡”这个概念就是一个继发的概念,在童年时代我们谁也无法对它有一个生动的直接的观念,因为它不在我们之内,不能来自于我们的直接经验。我们是通过死亡的原型——睡眠,通过每天日落时分的悲伤体验(那种沉入黑暗,一去不复返的感觉)来认知死亡的。正因这些原型深藏于我们早年的经验之中,它们也就复合着来自于心理和思维发育初期的黑暗童年的神秘体验,从而使诗句更有魔力。个体的认识发生如是,人类的认识发生亦如是;作为人类早年认识世界的方式,泛灵论,各民族的神话与宗教中同样存在着大量的现代生活和事物的原型(我们不妨称之为集体原型),在自己的诗歌中引入神话象征,引入灵魂,引入上帝,从而增加作品的思想深度,这是诗人们皆知的秘密。举个例子,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上帝就是现代生活中权力异化的原型,正是由于这个原型的使用,《城堡》里的那个土地测量员才被永远隔绝在了犹如从尘世到天堂那么遥远的权力鸿沟之外。
从智能的发展历程来看,情感正是我们现在用“心理的”这一名称指称的原始思维。观察一下动物就能发现,在动物身上没有推理和逻辑思维的能力,但却明显存在着情感和情绪特征。它们对事物和外界刺激信号会做出情感及情绪反应,并在情感和情绪的驱使下产生行动。这里,情感和情绪就表现为一种原始的智能,它是对来自机体和外界信息的一种模糊评估——有利还是有害,危险还是安全。其作用是为行动提供依据,以便趋利避害。而对人类来说,情感和情绪充当了联系思维和行动的中间环节,成为了推动行动的内驱力。有意识思维是人类精神结构中最晚发展起来的部分,也是最客观最精确最有效用的部分。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情感扰乱着思维的工作,将人引向错误和有害的行为。我们每一次犯的错误都在提醒自己:理智客观才是生存之道。然而我们还没有进化到那样的高度,仅靠理性来决定和推动我们的行动,所以我们又不断地强调情感的重要性,认为没有情感的推动力就什么事也干不成。诗歌语言因为更其是诉诸情感的,所以它也就显得更有感染力和推动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诗歌中我们觉得自己仅凭情感就能深切地体验并洞察事物的本质。因为情感的深邃性乃是我们不愿从事物中抽离,不愿上升并进入到理性思辨的冰冷高度,是我们宁愿朝向事物的返归和在事物中的留驻,是我们试图重返生命的根基并沉浸于与事物的同构性体验中。在这一深度,我们的意识中隐藏着表现形式各异、细节错综复杂的各类事物的原型,犹如简化了的人脸面具与所有人的面孔之间的关系。每个原型都是一类事物的本质,它集中体现了一物之所以是其自身的那些本己性因素。但它绝不是简化的僵死的,因为它是本质,是事物的内在活动本身,它不断地外化为属性并具有了确定的规定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型主义是对一类事物之本质的具象式把握,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原始的图像式思维方式,它具有一种原始的包容性,从其中能向任何特定性与特殊性分化。石头的本质存在于作为其物质基础的内在运动之中;不同的行为动机有着共同的随时可根据外部环境特征加以分化、表现、定形的活跃心理原型。那种在事物(自然法则)里称为本质的东西,在意识(精神活动)中则被称为原型。然而,这里不存在绝对的内外界线,因为一切“事物”都必然是意识内容。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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