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坡的山虽不高不峻,但极有山的特性,极有黄土高原的特性。那里的老乡几乎没有用过镰刀,播种机之类的现代化的东西他们连见都没有见过。因为山有坡度,播种只能靠老祖宗传下来的“二牛抬扛”,条件不好的人家,买不起也养不起“二牛”,就只能“一牛”或“一驴”,有的甚至靠人来拉犁。收庄稼只能蹲或跪在地里用手拔,或许这样才显示出了老乡们对天对地的感恩。
在他五岁那年的暑假,母亲要回娘家,他便执意要和母亲一起去乡下玩。相对于中川乡而言,老君坡乡并不是乡下,只是比中川乡多了些许土山,多些盐碱河沟罢了,但在他的记忆和意识中,老君坡乡的沟沟山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下”。
那时,甚至现在,中川乡的老乡们因仗着几亩平地,便天真可爱地感觉是高人一等,就像眼下那些才填饱肚子就自以为是“市民”阶层的小市民一样。可是现实逼得老君坡乡及和老君坡乡相似的地方的老乡们,就是羡慕所谓川区的生活,羡慕那几亩其实和自己的山地一样贫瘠的所谓川地。
贫瘠的山地(贫瘠在老家被说成是“瘦”,倒很恰当,也有一些文气),加之四季少雨,就只能种些小麦、玉米、高粱、胡麻、谷子和糜子等,当然最多的是顿顿少不了的洋芋,偶尔也在大片洋芋地里点播些莲花菜、白菜、大葱、大蒜、萝卜、香菜、菠菜等蔬菜,但收成都不好。一年到头,在过年时吃几个白馍馍(白面馒头),吃几顿长面(面条,更准确地说是浆水面),啃几块猪骨头就算是排场了,能吃上几口和有除了萝卜洋芋之外的蔬菜的饭,那可难得了。
如果脚算是一种交通工具的话,当时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脚了,条件很好(其实是有“家底”)的才能买一辆自行车,是现在很少见到的又大又笨又重的那种,没有长途客车可座,其实即使有,也没几个人坐得起,没几个愿意花那个钱(直到现在,像“洋糖”、“洋火”、“洋瓷碗”、“白洋布”等早被历史尘埃所深埋的名词,还在老家小孩这一辈的日常口语中频频使用,这还不足以说明老家在二十几年前的落后吗?)。
从中川乡到老君坡乡,得先到县城,再转道。说来也巧,他和母亲到县城,就碰上了一位当兵的老乡要去老君坡乡政府(那时叫公社),便央求乘半截顺车。好说歹说,那位司机答应了。想求司机办点事真难,当时的司机就像干部一样,在老百姓看来是了不起的大官。
他和母亲只能坐在后车厢里,因为已经有三个搭顺车的人挤在了驾驶室。去老君坡能搭半截“十大轮”汽车,对他来说是一种荣耀,最少是一种比老家的人先了一步或一大步。到现在,老家的人还有未见到汽车的,所以,坐后车厢已经是三生有幸了,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车厢里三人中,一人在县广播站工作,那时算是大干部了。这次,他就在县城托人从外地买了一编织袋青椒,一来是让家人尝尝久违了的或是想象中的辣椒的滋味,二来是在众乡亲面前显示干部的阔气。这袋青椒就搁在后车厢。
夏天,特别是暮夏,农村的山是美丽的,沟沟壑壑满是富有生机的五颜六色,庄稼的本色和乡间的微风一起刺激着人的感官,撩拨着人的思绪。笨重的汽车在不算宽阔的土路上颠簸,耳畔是老式汽车马达的轰鸣和呼呼风声,车后扬起的滚滚尘土,在翻卷升腾扩散,倒有点壮观。
他和母亲站在车厢里,领略着熟悉又陌生的山梁风光。不经意间,他和母亲看见了那个袋子。他蹲下身子,从编织袋粗绳“Z”字型的封口处看见了让人流口水的深绿色的辣子。
“是辣椒,”他没有抬头,对母亲说。
“这么多?!”母亲眼中透出吃惊。
车子继续前行。
他也依然站在车厢里,体味着坐汽车的自豪,特别是被现代城市人看作是兜风那种潇洒。 家乡的天,蓝得叫人赏心,点缀其间的薄纱般、棉花糖般的白云,也洁白透亮得让人悦目;路两旁,黄的小麦,绿的洋芋,红的荞麦,还有开着紫色小花的苜蓿,有的地埂上会冒出一棵不高的葵花或是麻子。有的地方摆着来自远方的养蜂人的蜂箱;隔不远,就会看见被高大的白杨树、柳树、沙果树或杏树荫蔽的小村庄,有的村庄边还有晒得发白的麦场,场边零散地堆放着一些麦杆或玉米杆,用石头凿成的纺锤形的或圆柱形碾子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夏天的太阳炽烤着,越显坚硬。
他一直都陶醉在那个年代乡下儿童对于汽车的好奇与天真的满足中,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母亲。
突然,他感觉母亲碰了他一下。他扭过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并没有急着说什么。
他看见母亲的眼神是游离、恍惚的,飘忽得让年仅五岁的他根本无法琢磨。但他清楚地记得,那种眼神,他只见过那一次,而且那个眼神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一个触及他灵魂的眼神,直到现在,他还时时想起母亲的那个眼神。
又过了几分钟,母亲用脚碰了碰他,比刚才更用力了。
他再次台头看了看母亲。这次,母亲朝那个装满青椒的袋子努了努嘴。
他虽还是个嘴馋的孩子,但是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
母亲看他没有反应,就顺手把自己手里的装了一个小西瓜的布袋递了过去。这个五、六斤重的西瓜就是他和母亲给老家拿的唯一礼物。
这下他明白了,用小手从绳子的“Z”字形空隙中小心翼翼地抽取青椒。母亲则站立着挡住驾驶室的后玻璃。
一个……
两个……
…………
六个青椒,他足足用了十几分钟。六个青椒,他已满头大汗。六个青椒,使他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他把这六个让人垂涎的青椒装到了布袋里,扎紧了口,交给了母亲。又把装青椒的编织袋的口往齐拉了拉。
这时的他老是惦记那六个青椒,害怕被人家发现,害怕他和母亲会因此而挨骂。
眼前的乡村风景不再吸引他了,他蜷缩着靠车厢蹲着,听着蠢笨的“十大轮”的喘息。
汽车到了老君坡乡的街道,他和母亲与其他人匆匆道别后又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翻了一座山,过了一条碱沟),最终到家了。
…………
吃饭时,炕桌上除了咸菜外,多了一盘素炒青椒。
时隔二十多年,他依然记得那盘素炒青椒的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二十多年了,他也已娶妻生子,但他一直把那件事深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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