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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灯火,声色犬马。 我走进蓝色酒吧,放下旅行袋,坐在酒吧柜台边的椅子上,点了一支啤酒,然后很悠闲地向正在台上抱着吉它弹唱的哲挥挥手,当是打个招呼。哲向我点点头,继续他的弹唱。哲此时唱的是《改造人》,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年纪轻轻,唱起来,却略显得忧伤,不知有多少无知少女被他这一把鸭公声迷住。后面一句是他自己说的,未经我亲自考证,反正我平时没怎么看到他身边有什么女孩。 柜台后面的调酒师是一名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二十岁左右,我静静地喝着啤酒,听着哲的弹唱,看着她调酒。她调酒的姿势很优美,似乎不是在调酒,而是在表演一种舞蹈。细长的手指,圆滑的手势,均匀的摇动,很有节奏。她调酒时的神情很专注,当一个人专注做某一件事时,是很美的,更何况是一位本身就算得上是美女的人,我被她的动作迷住了,不由自主地盯着她调酒。 直到女调酒师倒了一杯刚调好的酒放在我面前,我才从美丽的调酒舞中回过神来。我有点愕然地看着她。 女调酒师说,我是惠美,这杯酒请你喝。 我只喝啤酒,而且只喝某一个牌子的啤酒,所以我并没有接那杯酒,问为什么请我喝酒? 惠美说,因为在我调酒的整个过程,你只盯着我的手看,而不是盯着我的脸。 我轻轻一笑,你很自信。 惠美说,谢谢。我长得再漂亮,只是我父母带给我,调酒才是我自己的本事,谢谢你欣赏,所以我请你喝一杯。这杯酒代表你此刻的内心。 我正想继续拒绝,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接着哲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喝了吧,惠美从不轻易请人喝酒的。 惠美向我微微一笑,调了一杯酒给哲。哲在我旁边坐下,接着说,据我所知,她只请过五个人喝酒,我有幸喝了一杯,你是第六个。 看样子,这杯酒不喝是不行了。 我端起酒杯,正要喝。 惠美突然说,好酒要慢慢喝,这样才会体会到酒中带着的滋味。 我对她点点头,轻轻地啜了一口酒,没想到那酒竟然是苦的,往事一幕一幕在我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说什么也不肯再动,很苦。 好不容易喝完整杯酒。 惠美问,如何,这种味道是否符合你此刻的内心? 我默不作声,脑中依然沉浸在那个画面中。 惠美似乎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不再等我作出回答,接着做她的工作。 哲说,你离开了大半年,这里唯一的变化就是换了一名调酒师。安,走了,肺癌晚期。 哲说这句话时,脸上居然露出伤心的神色。我很奇怪,哲居然还会对某个人类的死亡感到伤心。他这种早就看破一切的人,居然还会伤心?哈哈,难道今晚会出现太阳?我想就算今晚出现太阳也不会奇怪,像我们这类人,朋友不多,安算得上一个,失去一个就少一个。 我心里一痛,他那混蛋,早死早解脱。 哲拍拍我的肩膀,举起酒杯跟我的酒杯碰了一下,一起敬安的,然后我们俩一饮而尽。 在我离开之前,安是蓝色酒吧的调酒师,长长的头发,但遮不住他眼中的迷茫,一有空就会咬着一支烟。他很专业,调酒的时候,绝对不沾烟。 哲又点了一杯酒,我也向惠美点刚才她为我调的酒。 没想到惠美说,好的酒,不能调多,符合特定一个人的酒,更是只能调一杯。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喝这一杯酒,要收钱的哦。 她说话的同时,又为我调了一杯酒,摆在我面前。 我端起酒杯,问她,你来多久了? 惠美说,半年。安介绍我来,我便来了。 哲对我说,她是安的表妹,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一个表妹,他没有跟我说过。你走之后,她才出现的,她一直照顾安,直到安离开。我没办法联系得上你,所以……我喜欢四处旅行,一旦出走,没有人能够找得到我,除非某一天我出现在他们面前。 惠美说,别太伤心了,两大男人的,还学林黛玉多愁善感,真要命。 哲长呼一口气,惠美说得对,反正安那混蛋,早死早解脱。说说你,走了大半年,有什么新鲜事物要跟我们分享的?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我摇摇头,不希望哲再问我这半年发生的事,因为我不想再回忆起。那种事情,只要藏在心底就好。 哲也是一个混蛋。 我一口喝光杯中的酒,拿起旅行袋,跟哲说,我走了,回家。向惠美点点头示意,留下哲在身后无奈地摇头。 走出蓝色酒吧,我泪流满面。 安,一个只大我三岁,却一直像我老子那样管着我、照顾我的混蛋。 那年,我高考失利,在一个黑夜发狂暴走,一路暴走。是安,他一直追着我,想把我拦住,他几次拉住我,都被我挣脱。最后,他用力把我拉定,一拳打在我脸上,将我打倒在地,他大声问我,你算不算男人?才只是高考就把你逼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考得差点,就要死要活。有本事,你直接去死,疯成这个样子,我都替你丢脸。 我红着双眼,跳起来,一拳照着他的脸还给他,同样大声说,我要死要活,关你什么事啊? 安打我一拳,我又踢他一脚,直到我们俩都筋疲力尽,背靠背坐在地上。 我跟安说,我迷路了,找不到方向。 安说,那你该去找回自我。 我问,怎么找? 安说,不知道,每个人找回自我的方式都不一样,属于你的自我,你就应该用自己的方法去找回。要找回自我,只能靠你自己努力。 我问,你呢?你的自我还在吗? 安摇摇头,看着远方说,我依然还在找着。 几年前,安同样高考失利,然后他干脆不再念书,去到蓝色酒吧跟人学调酒。听人说,蓝色酒吧是他大姨妈的表哥的堂哥的表姐夫开的,凭借着这点关系,他才可以学会调酒,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跟安打完那场架后,我去了一间三流的大学报到。 大学那几年,我根本没有正经地念过书,总是拿着旅行袋,四处漂荡,有时一个月都没有在学校出现过,有时回来学校一两天便又起程去下一站,学校只是我的一个临时站台,既然是临时,待的时间就不可能长。 安鼓励我去旅行,他说去的地方多了,见识就会多,见识多了,自然就会很容易找回自我。 我每次旅行回来,首先会回到蓝色酒吧,让他知道我还好,跟他分享我的游历,然后再回家。 可是,我没想到,这次我只离开了大半年,回来之后,安却走了。 他一直在找着属于他的自我,我想问他,到最后找到自我了吗?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在我离开之前,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依然是那样迷茫,我知道他还是没有找到。 我想起了安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有的人一辈都找不到,有的人却可以在一瞬间找到,自我这种东西,不在乎时间的长短,而是在于找到与找不到。 安喜欢抽烟。我曾劝过他戒烟,他说抽烟伤的只是身,而不是心。再劝他,他已默不作声。他喜欢抽烟,却不准我抽。有一次,我拿过他的香烟,刚要点燃,他便一把抢过去,狠狠地说了一句“不准抽”。 那个混蛋,真的很想那个混蛋。 我喜欢旅行,也喜欢照相。每次回来,我都会将照片给安看,有一次,安问,新出,为什么没有一张照片有你的身影?我对他说,我不是迷路了吗?既然迷路了,照片里当然就不会有我。安说,那我希望你能尽快照一张有你的照片。 只是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拍过一张有我自己的风景照。 至于哲,他是我从上海捡回来的。 两年前,我在旅途中,经过上海。那时,我还未认识哲,哲只是一个流浪歌手。一个晚上他在一座天桥上卖唱,我刚好经过那座天桥,他弹的是一首名叫《二月映泉》的音乐。他的听众很少,能为他唱歌付钱的更少。但我不由得被他的吉它声迷住,站在天桥上静静听着他的表演。 有人说只有在一个很大的舞台上,台下有很多的观众,这样才算得上表演,而我却不赞同。我认为,只要用心去做,无论在哪里,无论是否有观众,都可算得上是最好的表演。 哲此时正在表演。我听过很多版本的《二月映泉》,有钢琴版,有萨克斯版,有笛子版,也有小提琴版,可我还没听过吉它版。此时听着他的弹奏,那种绝望,那种无奈,甚至可以和盲炳拉的二胡版比肩。 未来真的是这样绝望吗?人生真的是这样无奈吗? 我被这吉它声深深地吸引,站在天桥上,不能再走半步。那种悲伤的音乐,让我觉得人生不如就此逝去,反正对明天的太阳已经没有什么信心,反正明天的太阳依然还是会像今天的太阳一样逝去,反正明天和今天同样没有希望。 一曲终,我还沉浸在刚才的音乐中,忘记了拍掌。 就在我还在回味当中,哲做了一个令人很吃惊的举动。他丢下吉它,翻上天桥的栏杆,就要跳下去。那是三米多高的天桥,桥下车水马龙。 嘿。我赶紧叫住他,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哲被我叫住,停在栏杆上,回过头问我,打什么赌? 我说,我赌三年后,你绝对不会再想着去死。 我不跟你赌。哲说完,又要往下跳。 我说,你连死都不怕,却害怕跟我赌这一局?你怕输?胆小鬼,算不算男人? 哲一下子跳下栏杆,对我说,好,我跟你赌。我一定会赢的。 我轻轻一笑,三年时间,应该足够他去找到他已经迷失的东西,三年后的事,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我又跟他说,我一个朋友是开酒吧的,他需要一名歌手,不过要求很高,没有什么歌手敢去他的酒吧唱歌,你敢不敢去?我怕你会受不了。 哲说,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这个? 我说,那就好,明天一早跟我坐火车一起走。 当晚,我和哲坐在天桥底下聊了一个通宵。聊音乐,聊旅行,聊人生,聊一切可以聊的事情。我很少能跟别人谈得来,没想到却能和刚认识的哲聊了整晚,也许他跟我一样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人终究会容易说得上话。 我把哲带回蓝色酒吧,把他丢给安。让安来应付会好一点,毕竟,他对付我们这一类人会比较有经验。 之后,我继续去旅行,继续去寻找迷失的东西。 再然后,安就不在了。 回来后的第二个晚上,我依然泡在蓝色酒吧里。因为在这个城市,除了蓝色酒吧,我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惠美给我调了一杯新酒,她让我喝过之后,为这杯新酒起个名字。 新酒刚开始喝时,有点甜,然后会更甜,再喝下去,慢慢变淡,淡得有点苦,直到最后,依然很苦。我对她说,就叫蓝色恋爱。 惠美轻轻一笑,真的在一张纸上写下“蓝色恋爱”这四个字。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或者有些事不需要问、不需要解释,就可以体会得到。 我喝完蓝色恋爱后,问哲,你有钱吗? 哲觉得我问得很有趣,他掏出口袋里的钱,一共是四十七块三毛,他说还有一年我就会去死,根本不用存钱。 我一想,也是,为期三年的赌局,哲一直都觉得他会赢。既然他觉得会赢,自然就不用存钱了,不然赢了我之后,还留下钱没有花光,岂不是可惜? 惠美说,我有三万,可以借给你。 我苦笑,向惠美点了一杯蓝色恋爱。 哲问,你要钱做什么? 我说,我认识了一位女孩,很喜欢她,她向我要五十万,我没有,所以就回来咯。 哲哈哈大笑,笑得很大声,整个酒吧的人都向他望来,哲毫不介意,他将垫酒杯的纸碟翻过来,拿出一支笔,在上面写上:支票,五十万,然后推过给我,说五十万,就这样解决了。他又大笑起来。 我也摇摇头,将哲开给我的五十万放进口袋,跟着他大笑起来。 惠美看着我们俩,就好像是看着外星人一样,觉得莫名其妙。她问,喂,你还好吧? 我说,还行,挺好的。 哲幸灾乐祸地说,你这穷鬼还学人表白,活该。 惠美说,哲,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穷人也有权力谈恋爱的。 哲开玩笑地说,得,新出,这里有人不介意你穷,你不妨向她表白。 惠美真的睁大双眼睛看着我,酒吧的灯光有点暗,我没有看清她是否脸红。我连忙阻止哲开这样的玩笑,毕竟我不会拿恋爱来开玩笑,毕竟惠美是个女孩子,开这样的玩笑,她会觉得尴尬。 哲问,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 我说,原本打算留两天,但安不在了,我暂时还没有心情再去旅行。 哲说,留多几天也好,每次见你都是挺匆忙的,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惠美对哲说,喂,你在台下坐很长时间了,现在该上台表演。 哲哈哈一笑,一口喝完杯中的酒,走上舞台又开始他的吉它弹唱。 白天睡觉,晚上泡在酒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子一天天消逝。 惠美有一次对我说,留在酒吧里吧,别再去旅行了。 我问,安已经不在,我想我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惠美说,这里有我,当然,还有哲。 惠美说这句话时,估计是酒吧的灯光映着她的脸,显得很红。我说,我要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 惠美说,这么些年,你一直在外面游荡,如果外面有你要找的东西,你早就找到了。 我问,我该怎么办? 惠美说,也许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试着留下来找找看? 我摇摇头,不说话。 惠美说,这句话是安临终前留给你的。你懂得佛家是如何参禅悟道的吗?参悟佛法,不在乎任何一种形式,当你关在一个房间里,未能参透,那你不妨走出房门,看看世间万物;当你已经历尽世间万事,依然未能参透,不妨回到房间,静坐冥想,静问自己的内心。 我似明又未明。惠美不再说话,忙着她的调酒,只是不时转过头看我的反应。 终究,我还是决定再起程去旅行。 去到蓝色酒吧向哲和惠美道别,哲问我,下一站要去哪里? 我说,先去新疆,再转道去西藏。 惠美问,这次要去多久? 我说,不知道,也许只去一星期,也许会去一年。 惠美说,我喜欢这间酒吧,我会一直在这里当调酒师。 喝完惠美为我调的酒,我拿起旅行袋,向他们挥手道别。 哲在我背后说,新出,两年前的赌局,我认输了。安给我留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死亡是无论你如何忘记都会来临的事,人生不要急着去做那件事,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事值得我们去做。 我点点头,那你就要去做你认为值得去做的事。 哲又说,你发现了一个现象吗?这几天,你一直主动点惠美调的酒,以前你只喝特定一个牌子的啤酒。 我想了一下,最终头也不回,走出蓝色酒吧。 在布达拉宫前,我站在广场上请人帮我拍了一个单人照。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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