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哭泣了半个晚上,儿女们轮流陪着,他仍抑制不住满腹的伤心。老公训斥说,真像个小孩,大过年的,有什么好流泪的?孙子,外孙女也趁此问谁得罪他了?他抹着袖口说没有,只是偶尔忆起一些往事。妯娌问他是不是想婆婆了?他摇头。哥哥说吃喝不愁,真猜不透他有什么心思?
我说,人老了,倍加孤独,这样吧,明个去“大姑”家带上他。我特意加重了大姑的语气。他忙点头默认。大家悬着的心放下了,这才相继散去。老公翻白眼说,那个连鸟也不飞的破烂地方,他一辈子不去也不想!
我说那可是他父亲最为之牵肠挂肚的地方,那里,有他亲爱的且多年未见的姐姐,也是他唯一丢弃不下的亲人。老公颇不为然,嘴里嘟囔着,快入土了,想法倒蛮多,见了又有什么意义?我说他们随时都有被阎王传唤的可能,满足一回吧!——最起码让他在世不要留遗憾。
公公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父亲死的早,大哥战役时未娶妻被活埋。妹妹为了母亲,嫁到了邻村,妹夫是个教师,勉强如他的意。而姐姐的婚姻始终是他的心病。全村人说大姑年轻时人长的漂亮,好强争气,又聪明能干,可偏偏被木讷的姑父勾去了魂魄。
母亲是妇道人家,他这个男子汉当时死活不答应,姑父老实,本分、家穷,再者地方偏僻。可大姑铁了心跟姑父。生米煮成熟饭了,公公还是不让大姑进门。婚后姑父无数次带着儿女们认亲,大姑也屈尊地赔礼道歉,公公就是无动于衷。甚至到了姑父咽气下葬时,公公气愤的都没去。
如今的大姑虽说四世同堂,公公私下也默认了,并且还允许孩子们相互往来,但大姑却瘫痪痴呆,多数光阴在炕上度过。医生说指日可待。公公呢,七十五岁了,身体太胖,腿脚不好,平时靠双柱拐过活。入冬的时候,又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摔的他睡到了年根。这几日,天气放晴,儿女们忙活着出外走亲戚,他的思亲之情难免加重。
他是心疼大姑,不愿大姑受苦。那个为之他姐倾心的男人,根本给不了什么幸福,没本事没能耐不说,且生了一大堆孩子。可他的那个傻姐姐怎能懂?熬了一辈子,干了一辈子,到头来住的还是低矮的黑房子。吃水也是远处担,近年来好了,却还是从井里吊。
至于穿着,身上几十年挂的都是出嫁前的那个蒜皮格子上衣。
家里,基本没有添置任何物件,那台十四寸的电视是他前些年当嫁妆赠送的。幸亏国家免费安装了有线,否则只能当摆设。自从他不接纳这桩婚姻起,大姑在后院每年栽棵香椿树,寓意是“思春”。可就是年年不发芽。大姑一气之下,索性改栽了杏树,却是一年比一年旺盛,一年比一年硕果累累。
大姑心痛似针扎说,难道她们姐弟之间的心结,真的犹如杏味,一年比一年酸涩吗?
我们每对他提及这些,他都背过身老泪枞横。
大姑命不久矣,他自己也是和小鬼打过几次照面的人了,他忍心怀揣着疙瘩去见父母?他一点也不原谅大姑么?大姑那时为家里出尽了力,又为弟妹操碎了心,里外,只有大姑下的苦多,却为自个着想的少,他就这样和姐姐对抗到生命的尽头?
大姑每年在坡上等他,大姑每年做了他喜欢吃的红烧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却总是让大姑倍感失落。我们曾一再鼓动他去,他的意志一概那么决绝。谁要是多说几句,他一起附带着骂个狗血淋头。逐渐地,我们习惯了他的冷漠。初二,大姑的儿子们来了,今年不同以往的是,弟兄三全在家里喝了酒。
席间,大的低倾着头,闷声不响,老二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三儿子鼓起勇气,暗里递话说,人不能憋闷太久,否则会坏了身子,应该出门走走。他停住了夹菜的手,脸色变得阴沉,一桌子人吓得一言不发。大姑的儿子们走后,他一个晚上睡眠充足。到了初三,他却再也无法控制了。
吃过早饭,老公和姐夫搀扶他上车。他坐稳的一刹那,大家都看见他眼睛红肿的像核桃,他抓车把的手也颤抖不已。姐夫玩笑说,今个跟着岳父沾光,至少能吃上红烧肉。孩子们则逗趣说,爷爷出山,老姑肯定拿出家底招待。他并不生气,只是推开车门,若有所思地望着周围的沟壑。
三十年还是五十年了,他不敢数。纵然距离再遥远,也斩断不了对大姑的思念,纵然大姑让他失望,他也不能用无情的态度。他来看姐姐了,真是奇迹!天还是天,路还是路,而他心中的姐姐,却已老态龙钟。想着,想着,他不免悔恨交加。他为什么不早看姐姐?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他抱怨一生?
过桥了,一弯弯清澈尽收眼底,加上阳光的亲吻,整个河面金黄灿灿。到底是春天来了,鸟儿争相起飞鸣叫,芦苇絮随风而飘,树木丛林彼此绽开了优美的舞姿,惹得草儿欢声笑语。昔日狭窄的羊肠小道被宽阔的水泥换取。他既然不想和大自然作对,又怎么和姐姐过不去呢?
只听得老公喊到,大家坐好了,上了这个八九十度的陡坡就到了!我们全车人立刻屏住呼吸。
左拐,右绕,向上,再一直爬。油漆剥落的红门进入视线了,奇怪的是大门紧锁,左邻右舍空也无一人!前天明明约好的,大姑不在?还是不欢迎我们?姐夫犯疑惑了。老公说他拨电话。大姑的儿子接了,却说了一句特别令我们悲凉的话:大姑因常年等不到他的弟弟,呆滞后便命孩子们将她锁家里!
公公已经泣不成声了。孩子们赶紧用纸巾相帮擦。
你在这里坐着,千万别动,我们一定帮你把大姑叫出来。姐夫信心十足地承诺。
潮湿阴暗的房子,我们挤得水泄不通,见到了神志不清的大姑。你认识我吗?姐姐凑近前,拉着大姑的胳膊问。
大姑靠着窗台,掠了掠额前凌乱的白发,一一扫视我们,而后声音低沉说,都认识,可就是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说完,揉了揉浑浊的眼睛。姐夫故意卖关子说,今天啊,给你带了一个稀客。保准比你搜寻的那个人更重要。
大姑苦笑了一声,说,此生不奢望了。
要是不信的话,打赌——大家作证。姐夫狡黠地说。
别拿我当猴耍了,我经不起折腾了。大姑思路清晰的很哪!谁说她糊涂了?
那你敢跟我去门口再探望一次吗?姐夫笑着问。
大姑无力地垂下眼帘,继而惨笑着摆手。
我准备赢你这台最值钱的电视机,所以你非去不可!姐夫不由分说,拨开人群,直径过去抱住大姑!
放下!放下!快放下!我没穿外套裤子!大姑奋力挣扎着。
没有人看你,把她的拐杖拿上,姐夫回头吩咐姐姐。
我们顿时欢呼起来。尤其是孩子们,反应简直强烈到了极点。她们看过影片中爱恨恩怨的亲情纠结,却未身临其境。这刻,真实动人,失而复得的一幕发生在最亲的人身上,她们怎能不兴奋?又怎能错过绝佳机会?
让我自己下地走,看你骗我这个孤老婆子能得到什么好处?大姑挥动着双臂。
公公试图下车,老公力劝着不肯。就在他们父子两争执的脸红耳赤时,不远处的大姑嚎啕大哭起来!她看见了她朝思暮想的弟弟,她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她梦中期待的那个人终于来了。头晕眼花了,还是好梦成真了?她不信眼前的一切,可这分明真真切切!
你瘦了……公公抓住他姐姐干柴棒的手。
你也不硬朗了……大姑全身抽搐的只差跪倒在地。
我知道他对你好,你才不舍孩子们。
过去了,不提了,去家里坐会……大姑满怀乞求。
看看我的样子,能去吗?公公捶打着无用的腿,自责加愧疚。
吃了饭再走……大姑极力挽留。
现在车方便,路也畅通,往后我年年来看你……
谢谢你不计前嫌……大姑说着时髦话。
你要多保重。公公千叮咛。
你也得自个珍惜。大姑万嘱咐。
我给你带了一点香椿叶,棚里的,没有咱们院中采摘的味浓,但新鲜。公公伸开手心一路紧攥着的塑料袋。
等会,我这就给你装红烧肉……明年你要是来,我真做不出了,最近老梦见母亲,她说父亲想我,接我回家……大姑边说边扭头颤颤巍巍向厨房挪去。
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公公,眼神一刻没有离开过他的姐姐。
我们围聚的每个人,望着公公释怀的表情,又望着大姑蹒跚的背影,无不动容感慨。人世间的情有千万种,恐怕都容易过去,唯有挚爱亲情,难断难了。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