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不知什么时候,案角边栖上了一粒小小的沙子。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不知坚硬的外壳里含着怎样的酸甜。它暗赭的沉默象是一个陈旧的结,让人看着就有一种被辗磨的涩痛。 风袭来,帘帷悉窣作响,似乎窗前挂着的是一帘潮水,很有静谧月色下浪淘沙的韵味。如波的声音里,沙子竟然有节律地动了起来,全然不理我惊诧的注视。这一定是一粒曾经沧海的沙子,我无法掩盖自己的好奇。 “你不认识我吗?”细若游丝的问,飘忽着沾上耳廓。我循声四顾,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 “是我,你案上的沙子。”我低头,看到那粒沙子已经静了下来。 “哦,沙子,是你在说话?你说我认识你?是在哪里见过面吗?”我已然不知怎么来倒出一连串的疑问。 “是的。十年前,你到海边的时候,在礁石边捡到一枚暗红色的卵石,带着花枝图案的那个。” “啊,是的,回来后一直放在书架上。可你是从哪儿来?那个石子上并没有一粒沙子的。”我想起来了,十年前去海边游泳,是捡过一枚花枝图案的美丽石子,一直收藏着,不久前被一旧友索去。 “卵石是我的主人,我一直附在主人细微的窠臼里,我们每天都在灯下看着你,只是你没觉察到。” “那么,你们看了我十年?可是你主人走的时候,你为什么没跟着一起走呢?”我迷惑不已。 “是主人让我留在这里的。他说,如果可以,请你将一个故事写下来。” 帘上的阳光迷离起来。我从没想象,在无人对语的寂寞里,会静静地听一粒沙子的诉说,这让我有错落了光阴的奇怪感觉。 卵石的家在那片海底。他原本只是一块小小的礁石,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美丽的海底。海底虽然几乎看不到阳光,可并不缺少色彩,那些五彩斑谰的珊瑚,鳞光鲜艳的鱼类,奇异瑰丽的水中生物,让陆地上所有的花园都黯然失色。小礁石生活在妈妈的怀里,亲近着往来的鱼儿,呼吸着新鲜的海水,沉浸在宁静而绚丽的世界里。 一天,礁石象往常一样,看几条鱼儿在自己的额头上厮磨。静静的海水里,鱼鳍翕合起亮晶晶的颗粒,象是银河里旋浮着的星星。这时候,礁石蓦然感到胸前贴上了一片柔软,象是一个吻。礁石低下眼睛,原来是一只张开壳子的暗蓝色的蚌,正在自己胸口铺展开白嫩的身体,两只斧足不停地揉着一个透明圆润的东西,似乎是疼,又似乎是呵护。 “你在做什么呢”礁石终于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 “在洗自己的泪。”蚌幽幽地说。 “泪是什么,是那个圆圆的东西吗?”礁石从没听说过,更没见过。 “是的,我活着就是为了能结出自己的泪。” “那么,泪一定很是很美的东西了,它是甜甜的,对吗?”礁石简直想惊呼了。 “不,泪很涩,它凝结着我一生的痛苦……”一群鲨鱼呼啸而过,象是刮过一阵旋风,蚌迅速关上了她的壳子。 好多天了,美丽的蚌一动不动地趴在礁石的胸口,再没有打开过。礁石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在想着她的泪。 礁石问过鱼。鱼儿说,泪就是大海,没有泪,也就没有我们快乐的生活。 礁石也问过妈妈。妈妈说,孩子,泪是人类眼睛里流出的忧伤,妈妈也不知道忧伤是什么,只知道它是咸的。听说很多人将忧伤洒进了海里,海水才变咸了。 “那么,泪是很忧伤的东西。”礁石想,“可为什么蚌要用一生来结出自己的泪呢?” 礁石惘然起来,再也不能安静地睡着了。 早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几条小鱼正扯着海草,开始捉起了迷藏。隐隐投射下的光线,在海水里扑朔出温和的色彩。一切还是那么宁静。 一丝软,终于悄悄地探出了头,那只蚌正在缓缓开启两扇壳子。在她明净的白里,礁石没有看到她那圆圆的泪。 “你的泪呢?” “藏在心里了。” “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泪是涩的,为什么你活着要结出它呢?没有泪,就不是美满的生活吗?”这是礁石想了一夜的问题。 “每一颗泪都裹着一个核,那个核是我们蚌生命的全部意义。”蚌的声音很低很低。 “一个核?那是什么?是你的心吗?”礁石小心翼翼地问。 “不算是。应该说是扎进心里的一个刺,一粒沙。” “那一定是痛楚的,为什么不避开呢?”礁石无法想象她的柔软如何承受那生硬的刺砺。 “只有刺痛着,辗磨着,才能将我所有的精华逼迫出来;只有痛苦,才会使我生命的内容更加鲜美。”蚌似乎在回忆。 “那你泪里的核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我的他给的。那天,我们正卧在沙里,闲暇地吐着泡泡,他突然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抬起头,只见一只凶恶的海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旁边,正用可怕的吸盘把他的壳一点点打开!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一边拼力与海星搏斗,一边从挣扎着将一个壳粒吐到我怀里,示意我快逃……”蚌说着,轻轻地抽泣起来。 “你知道我跟他一起嬉戏,一起筛捉小小生物,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吗?你知道我看着他无助的眼神,只能选择逃亡的那种痛苦吗?”蚌缓缓地捧出了那颗泪,小心地抚摩着,“我们蚌类是成群生活的。父辈说,每一个有过这样遭遇的蚌都会将自己珍藏的壳粒吐给喜欢的同伴,我也喜欢他,却没能来得及对他说……” 礁石呆呆地听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宁静啊,宁静啊,哪里有宁静的生活?礁石突然明白了这看似宁静的海底,原来也动荡着生离死别。那些游走的鱼,繁忙的蠕虫,轻盈的水母,无数形形色色的生物,每天不知要面临多少危险的猎杀和吞噬。想到这些,礁石就开始有了一些莫名的忧伤,在额头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苔。 蚌还是静静地依在礁石上,不再入群。她说,他就在不远的那片沙上离开她的,她守在这里,每天就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可以在寂寞的水里,悄悄地洗着他留给她的泪。 只是,贴在胸口的那片软,渐渐地让礁石酥了起来。海水日复一日地暗旋着,象在不停地搓洗着,恍惚间,礁石觉得自己也成了海里的一颗泪。 光阴流转,蚌终于枯了,她的壳子再也不能紧闭上了。壳子里,她白嫩的身体已经化成了蓝蓝的水,簇拥着她留下的泪——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礁石记得,她临走的时候,安详地说:我结出自己的泪了,我没有辜负他,没有辜负这一生。 后来,那粒珍珠被潜海的人采走了,连同蚌残存的壳。只是礁石胸口留下了一粒暗赭的蚌砾,是从她壳子上脱落的。许多个世纪过去了,礁石早已被海水洗成了润滑光亮的卵石,却一直珍藏着那个小小的沙砾,似乎是蚌儿留下的嘱托,一直隐痛在胸前……阳光不知什么时候了暗下来。沙子离奇的诉说象是漫起了一场浓雾,除了白茫茫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沙子,在海底的卵石是怎么来到海岸上的呢?” “那片海岸就是卵石居住过的海底,是地壳的变动把他托出了海面。” “那么好吧,若我没猜错,你就是那粒被珍藏了很久的蚌儿的壳粒吧!” “是的,我是。与卵石的长相厮守,我们已经是心心相通。我是蚌儿的魂,也是卵石的魂,他们都是我的主人。”沙子怅怅地说。 “可卵石上的图案是怎么回事呢?” “是一次海难中,一艘沉船坠入海底,有只碟子跌落在我们旁边,它上面雕着美丽的花枝图案,卵石当时就被它迷往了。他说,这应该是蚌儿去了的地方。于是,在海枯石烂的沉默中,卵石一直想象着花枝盛开的景色,以致于,竟然在自己身上想出了这样的图案。”沙子喟叹道。 我不禁愕然,感觉掉进了一个童话,一切都那么奇幻。 “可是,能写下这个故事的人很多,你们为什么要找我呢?我苍白的思想怕会让故事失色的。” “一切由缘定。主人跟我在海边看过了太多的沧桑,主人说,第一个捧起我们的人,就是有缘记下故事的人。况且,我们与你相处了十年呵!” 窗外,初冬的风已经有了呼啸的气势。渐渐阴霾下来的天空里,好象飞满了无数黑白的梦,把我卷进了一种无边的幽冥之中。眼前的生活飘如浮云,似真似幻,亦真亦假起来。我不知道十年前的缘起,会在十年后一个萧瑟的季节里结果。这一切,真的是缘吗? 可是,如果卵石和蚌儿向往的是花枝盛开的地方,那么,在这样的枯零里写下这些文字,是不是会辜负他们呢? 一阵风突兀地吹来,沙子倏然不见了。任我怎么找,却再也找不到了。 “沙子,你在哪里?”我对着每一个角落呼唤。 “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吧!”轻烟般的声音飘忽而过,这一次,再也寻不到声音的来处了。 急忙抄起电话,朋友爽朗的笑声从那端传来:“……噢,那枚卵石啊!前几天被淘气的孩子拿着出去玩,不小心摔碎了!改天,还你一块山水的赏石!呵呵……” 窗外,风声尖利,我不自禁地裹紧了衣服。
编辑:秦人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