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想起外婆,想起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
童年的我经常问外婆:“太阳到底落到哪里去了呢?”外婆有时候说落到黑老鸹的身上,被它驮着飞回家了,有时候说躲到西边那一大片群山的怀里睡觉了。可不是嘛,群山侧卧,正在闭目沉思,任凭满世界的愁绪化作绚丽的晚霞。云霞是太阳浪漫的梦呢。
有时我坐在池塘边,看霞光映衬之下,池塘中的水面皱起柔柔的金红的波纹。鸭子洁白的翅膀也晕染上一层少女的羞赧,“嘎嘎”的叫声,似沉淀在水底的往事,寥落,寂寞。悄悄地,就见太阳的脚伸进池塘边的芦苇丛中,芦苇的白梢蘸了胭脂红,熠熠生辉,随风摇曳,整个池塘仿佛是依稀的梦境。突然的,池塘一下子跌进了暗绿色的黄昏,芦苇摇晃着靛青的天空,摇落那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叮叮咚咚全部掉进池塘里。
有时我坐在村头那半片废弃不用的石碾上,蓦然听到时光的鞭子扫过头顶,发出尖利的哨音。晚归的牛,拖着便便大肚,在即将姗姗而去的夕阳中,慢条斯理地迈着蹒跚的步子。牛硕大的头颅上也浸透了夕阳的清辉,两只犄角,峥嵘突兀。渐渐的,夕阳从牛头上抽去最后一缕余晖,牛昂首仰天长啸,叫声震落了树上的叶子。牛那魁梧的身影,随着西坠的落日,逐渐厚重,厚重,直至变成了剪影,变成了雕塑,变成了化石。
夕阳西下,人影散乱,鸟声啁啾,但是家里养的那只猫却分外精神抖擞,它三下两下爬上墙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夕阳恰好涂抹在它浑圆的肚子上。那只猫大概要生小猫了,我看见它在墙头上的步态不够沉稳。它瞪着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瞥一下落日,“喵喵”地叫着,不知道是在挽留夕阳,还是在催促。夕阳还是掉下去了,在猫的尾巴尖儿上一闪,夜幕就像炭灰一样落下来,只留着屋顶乳白色的炊烟还在袅袅。猫一甩尾巴,蛇一样飘渺而去,这时候你才发现,时间正在汩汩流淌,流淌在牛奶一般浓稠的黄昏里。
外公背着一大捆草从奎王河滩上慢慢回来,我跑去接他时,太阳还有那么一截。外公的汗津津的额头被夕阳照着,闪烁出青铜一样的光芒。他脸上的汗珠滚动着,滴落在疲惫的土地上。外公更瘦了,腰也显得弯了,背上的草垛在夕阳下就像着了火,他就像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
随着夕阳的徐徐落下,草垛也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最后变成一座大山,压在外公弯曲如弓的后背上。外公不爱说话,一只手仍旧紧拽草垛,另一只沾满青绿草汁的手掌摸摸我的头,牵着我的手一起向村里走去。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叹了一口气,彻底不见了,外公也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大山重重放下,瘦弱的两腿微微颤抖。
日落之前,外婆就提前打扫干净庭院,生火做饭。随着老槐树底下的黑暗越来越多,外婆的心事也越来越重。她一边往灶膛里填着柴,一边默默数着回家的鸭子,从灶台边变戏法一样摸出一把玉米粒儿,撒向鸭群。鸭子们撅着肥肥的屁股吃着零食,这时,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小院。外婆并没有起身,仍旧在烧火,红红的火光映照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庞。直到柴门“吱嘎”一声轻响,听见草垛“咚”地一声落在地上,外婆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轻轻地放下。她扭头望着我们笑,其实因为火光的原因,她根本看不见外公和我的模样,但是我们能看见她。
有关日落家园的记忆,就像一幅色彩明丽的画,藏在我书架上面的一角,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偶尔翻出来,端详、摩挲,让人惆怅,让人怀念。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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