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教师。
爹很久都没有回家了。
学校里太忙,离家也太远。并且爹也没有代步工具,来回一趟不容易,全凭一双大脚板。站着教了一天的课,脚早都麻木了,爹太累。
娘是农妇。
爹不回来帮娘干活,娘没有怨言。娘知道爹干的是正经事,是事关后人的大事。所以家里地里所有的活计,都是娘一个人起早贪黑干的。
我下晚自习回来,娘也刚刚到家,正在给我热饭。爹依旧没在家。我说:娘,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怎么老是不回来?娘轻轻点着我额头,嗔道:咋说话呢?你爹是忙。是不是想你爹了?那我明天让人捎信,叫你爹回来。我高兴坏了,腻在娘怀里。娘笑着推开我:饭糊了饭糊了。
娘怀里有一股淡淡的汗酸味儿,让我有点想哭。不想让娘看见我又在掉泪,就转到娘身后。娘后背的衣服上,印着深深浅浅的白渍痕,和着汗水,紧紧地贴在娘背上。我轻轻地掀起娘的衣服,能听见娘咝——的惊呼。那是沾满咸涩汗水的衣服剥离被太阳晒裂的皮肤时,所引起的疼痛。我把满脸的泪水,轻轻贴在娘的背上。娘说:没事儿,娘都习惯了,不疼了。透过头顶的灯光,能看见娘的头发浸淫在汗水里。
我吃过饭,娘去洗澡,刚刚脱下的衣服泡在盆里,我轻手轻脚地给娘洗了,晾挂在绳上。然后抱着膝坐在台阶上,等娘。
天上,月亮亮亮地看着我们的院子,稀疏的树影摇曳着洒在斑驳的地面上。每棵树和四面墙上,都吊着金黄色的玉米穗。靠着西墙,是娘自己垒的猪圈和鸡窝,猪圈和鸡窝的墙上,搭着花生穰和红薯秧。这是猪和鸡们整个冬天的吃食。猪圈南边,是一席大小的菜地,种着几垄葱和韭菜。猪崽香香地睡着,鸡们也安静地睡了。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亮,终于翻过了树梢,整个村里都静悄悄的,只有娘洗澡的水声,划破夜。
忽而,却看见爹和娘扛着锄头出门去,我追上爹,拉着他的手说:爹,你可回来了,俺娘把地里活儿都干完了,你们还出去干啥?爹笑呵呵地抚着我的头说:你看,月亮多明呀,我和你娘趁着月亮地儿再锄点儿地。你在家好好学习吧。我拉着爹的手不让他出去,爹一急,一把推开我。我哇哇大哭着,睁开眼,却见自己正躺在床上。院子里,有锄头与土地摩擦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我起身趴在窗台上朝外看,见娘正弯着腰锄那几垄葱,弓一样的剪影,深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本文来自文学部落
如娘说的,爹在第二天傍晚回来了。爹和以往不太一样,除了衣服有点破旧,鞋子却是少有的干净,还有就是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风尘比以前少,几乎没有劳累的样子。手里没有拿东西,却推着一个我没见过的东西,有两个轮子,有座,有梁,有弯弯明明铁棍一样的东西,爹说是自行车。而娘一见到爹,却扭身就进了灶火。
爹和邻居们打完招呼,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我吃惊地看着自行车,想:爹就是骑着这个东西回来的?不会摔倒吗?娘端着一碗白水鸡蛋从灶火里出来喊我:妮儿,把糖给你爹拿来。我屁颠屁颠地把糖拿过来,看爹津津有味地吃着鸡蛋。爹问我:在家气你娘没有?我摇摇头,生气地说:娘气我了,都不搂我睡觉,就知道锄地。爹不再说话,放下碗,扛起娘后晌放在门后儿的锄头,问娘:还有哪块地没锄?趁着月亮地儿,还能锄会儿。娘说:鸡蛋还没吃完哩。爹笑呵呵地说:不吃了,你吃吧,今天是骑车回来的,不累也不饥,吃不下去。娘手指点着我的头说:都怨你,乱说话。爹说:真的,有了车子,以后我就可以天天回来帮你锄地,你也能歇歇。娘也笑了:那你等会儿,我赖好吃点儿,咱俩一起去。我闹着也要去,娘说:那你把鸡蛋吃了。
我蹦跳着跑在娘和爹前边,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在水渠上扣蚂蚱逮蛐蛐,爹和娘并肩锄着白菜地。天色越来越暗,爹和娘坐在锄把上休息的间隙,我把逮到的蚂蚱和蛐蛐给他们看,爹和娘都笑了,说我会干活了,回家把蚂蚱和蛐蛐喂给母鸡,让母鸡给我下蛋吃。我坐在娘和爹中间,娘抚着我的头发,爹捏捏我汗津津的脸,我感觉很幸福。
终于,月亮慢慢爬上了树梢,爹让娘歇着,自己又弓着腰锄最后的一垄白菜。天有点凉了,娘揽着我,我依着娘,看着爹慢慢地锄远,我说:娘,俺爹骑车,以后就能天天回来了,你就不用天天锄月亮了。娘惊异地看看我,随即点点头,很高兴的样子。
爹终于锄到了地的那头,在那头叫我们,我在前面跑着,娘在后面追着,让我慢点。跑到爹身边,爹一把抱住我,亲着我的脸,娘伸手给爹擦额头的汗。
月亮底下,只有我们一家人,淹没在欢乐里。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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