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行行好……我求你现在不要抓我,宽限我一点时间,等我把我儿子找到了,我保证跟你走……我说话算数,绝不再骗人……我是骗过人,……是骗过人……”付龙一脸苦相,眼巴巴地望着公安刑警,乞求着。他的两条腿上,膝盖以下全是泥。两只鞋子,有一只磨透了,露出了大拇趾。大拇趾流出的血和泥泞搅和在一起,已经干结了。“你行行好,行行好……我去寻找儿子,在山里跑了三天三夜,是三天前就出去的,到现在才回来……我一定要找到儿子,他才十岁,刚满十岁,小学四年级学生……他离开家已经四天了,开始,对于他的失踪谁都没有在意,可后来我就害怕了……他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我一家可怎么活下去啊?”付龙强忍住泪水,没有叫它流出眼睛。
“叫孩子他妈或者其他亲戚找他不行?”刑警说。
付龙愣了一下。
“不行……不行啊!我不亲眼……亲眼看见他,我可咋安心坐牢?我一定要找到我儿子,亲眼看见他才放心。”
“你认准你儿子会出事?啥事?这么重要?”
付龙咬了一下嘴唇,说:
“他说他要到山里变虎……”
“什么?”
“他要变成华南虎。”
2
付龙是华南虎的造假者。去年冬天,他风光了好一阵子。他特意购买了一张虎画,把它精心剪裁后,放到深山里的一片树林里,拍摄成照片,又编造出发现和跟踪华南虎的故事,欺骗了主管部门和媒体,进而欺骗了整个社会。他的造假行为败露后,他的儿子听说父亲要被判重刑,想了一个办法拯救父亲。他对父亲说他会在五天之内变成华南虎。付龙听了儿子的话后,先是想哭,继而竟然大笑了起来。但那是像哭一样的笑。儿子默默地看着父亲笑,耐心等父亲安静下来。
“我一定会变成虎的,跟虎画上一模一样的虎。我有这个信心和决心。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你该不是梦见啥了吧?”
“我梦见菩萨把我变成了老虎。”
“真的是菩萨?”
“绝对是。跟我在庙里看见的菩萨一个样。”
在这个节骨眼上,付龙不由得也相信起鬼神来了。他和儿子一起经过长途跋涉,进入深山,来到他曾经用虎画制造假虎照的密林。儿子要他找到照片上虎画所放的地点,要丝毫不差。他经过仔细辨认,找到了那块“宝地”。儿子对他说:
“我趴到这儿,你到远处朝我拍摄,拍出的照片中,照出的我肯定是华南虎……我在照片中会变成虎的。”
付龙按照儿子的指点,按部就班地拍摄,他好像变成了小孩,而他的十岁的小儿子变成了大人。镜头中,密林中央,他的儿子趴在树叉上,他眼睛突然模糊起来,他的儿子真的变成了一只老虎。他血压升高,感到脸肿胀了,颤抖着按下快门。他一连按了二十多次,若不是他发现老虎的影像变幻成了儿子,他会继续按压下去的,他会把那一卷儿胶卷全部拍光的。他心里忐忑,不知开始看见的华南虎影像被拍摄到胶卷里了没有。他与儿子连夜赶往镇上,敲开了照相馆的门。主人睡眼朦胧地还没有张嘴问他们要干什么,付龙就把意思说明白了。主人说馆里拍摄的照片是拿到县上冲洗的,等拿到照片得三天时间。付龙没有耐心等这么长时间,他决定立即前往县城。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镇上开往县城的班车和司机一起沉睡着,付龙与儿子开始了徒步跋涉。他们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飞快地走着。付龙出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自自然然就成了猎人。山里人走路从来就是这么快,这么有力。枪支管理后,他的猎枪被收缴,猎是不常打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是猎人了。他会造枪,那种比较原始的火枪,当地叫做土枪。枪筒里装上铁砂和火药,照样能够把野兽射杀。火枪平时密藏到公安干警搜查不到的地方,关键的时刻才拿出来一用。天亮了,付龙和儿子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走着。付龙的精神头充足,再走几十里山路一点不成问题,但儿子实在是走不动了。他们坐到路边休息,后来班车来了……
胶卷冲洗出来后,付龙大失所望。他看着照片中的儿子,眼睛里冒出红光。他的眼睛充血,眼光含血。儿子把照片拿过去,一张接一张地翻看。全是他自己,连根老虎毛都没有。付龙和儿子坐车回到山里,他一句话也没有对儿子说。他心里难受,又被儿子这么折腾了一番,身体像心一样难受,身心交瘁,躺在床上,想一直睡下去,可怎么都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痛苦不堪。儿子来到他床边,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付龙转过身来,正想对儿子发火,看见儿子双眼挂泪,十分可怜的样子,心便一软,问:
“你怎么了?哭啥?”
儿子没有立即回答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爸爸,我想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照片里全是我……”
付龙没有吭声。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变成老虎……”
付龙依旧沉默着。
“爸爸,我会变成老虎的。”
“怎么变?!”付龙愤恨地说。
“你得按我说的干,我才会变虎……”
“按你说的干?”
儿子反而沉默了。他久久地沉默着。
“你说啊!”付龙急了。
“你用火枪……”
“什么?”
“把我打死!”儿子说。
付龙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望着他儿子的脸,似乎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天地仿佛沉默了好久好久,时间过去了一万年。
“把我打死,我就变成虎了。”儿子眼中的泪成串儿滴落。
儿子突然大声地说:
“爸爸,把我打死我就变成虎了。”
付龙心里流血,猛然跳起来,大声地骂道:
“滚你妈的……你给老子滚!”
3
儿子跑走了,他冲着儿子的背又补了一句:
“你赶快到学校上学去!”
付龙重新躺到床上。屋里异常静寂。活人都消失了,死人便出来了。付龙抱头流泪。这样一个刚强的铁汉,一个猎人,他是不轻易流泪的。儿子居然说把他打死他就能变成老虎……这话确实使他震惊,好像把他的骨头摧毁成了粉末。他睡了很久,感觉中似乎睡过了一生,重新托生成人了,第二次来到了人间,依旧受苦,受罪。他爬起来后,才知道儿子失踪了。学校里没有儿子的踪影,小学教师说自从他儿子请假后就没有来过学校。于是他开始了寻找儿子的艰苦历程,跟他当初寻找华南虎一样艰难困苦。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有寻找到华南虎,最后造假骗钱,难道他的儿子也会像华南虎一样无影无踪吗?
他在山里寻找了三天三夜,实在熬不下去了,这才出山的。他向前来逮捕他的刑警把这一切讲述了一遍,请求宽限,等他找到了他儿子,马上就去受刑。刑警觉得付龙的儿子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刑警决定与付龙一起进山,共同寻找这个想变成老虎的孩子。
4
进山的路是湿滑的。路上布满小水坑。山里常常下雨。根据路的情况判断,这儿刚刚过去了一场雨。山里的雨下得跟平原上不一样,往往是这儿下,那儿却晴着,尤其是这六七月间,山里的天气的脾气特别坏。刑警跟付龙进山,越走越觉得好像是往沼泽里陷,想到这个决定也许太过于草率了;但他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想反悔不是不可以,他如果愿意的话,完全可以立即给付龙戴上手铐,把他押往县城。那样的话,就太不地道了,不但会使付龙的心烂掉,也会腐蚀掉他的心。
刑警跟在付龙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对于山里,尤其是这深山,他不是太熟悉。付龙把他头上的草帽给了刑警。付龙说:
“树上有蛇。”
刑警看了看繁茂的树木,小路从树木之间蜿蜒向草莽深处,蜿蜒向深处时,小路扭动的模样似乎能够变成一个美女,窈窕而又妖媚,能成精似的幽渺。幽渺的尽头呈现出了一座土丘的轮廓,随着距离拉近,刑警发现那土丘是坟茔。直立的墓碑,由于低矮而被荒草遮蔽住了;墓碑上刻有字,但无法看清刻的是什么。付龙跪到坟前,喃喃自语;他的话开始时非常低微,逐渐高起来。刑警从付龙的话中渐渐明白,这座坟下面埋着付龙的老婆——她到大城市去挣钱,染上了可怕的恶病,是那种闻名色变的传染病——钱没有挣到,反而把命搭上了。付龙向墓中人忏悔着自己的罪过,说他没有出息,是天下最穷最穷的人,害了她,害她阳寿不到30岁就命归黄泉了,现在又害了他自己,40岁了,一事无成,还得去坐牢——害得他们的儿子要变虎……
他们继续往深山深入。山越来越大,林越来越高,阴翳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把天地都隔开了。刑警对于这样的环境倒没有什么恐惧心理,他到过比这种环境还要险恶几倍的地方,没有必要担心付龙会有什么居心。即使他有什么打算,谅也不是刑警的对手。刑警全副武装,即使真的华南虎出现,也没有关系。假如付龙变成了华南虎,他依旧能够把他擒拿归案。付龙若是变了华南虎,可就成了稀罕宝贝了,将会身价百倍地提升。
深山地带空静异常,谁的大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好像真有一只巨大的猛兽沉睡在密林里,万物吓得不敢大声出气,悄悄地避到了远处。动物践踏出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付龙猛然站住,激动地大口喘气。
“是个大人。”刑警提醒他说。
付龙擦了把眼睛,叹了一口气。
人影近了,他们发现那是一个老人,他走路的姿势特别别扭,左摇右晃的,好像是一盏风中的残烛。
付龙认识这个老人。他是个老猎人,在深山里打了一辈子猎。自从猎枪被收缴、山林被封,老猎人就仿佛丢了魂,活得没有一点儿精神了。但他就是不愿出山,依旧住在深山里。他说他听着野兽的叫声,才能活得下去,晚上才能够睡得着。
老猎人挡住了付龙和刑警的路,看着他们,半天没有说话。付龙能感觉到老猎人眼光中的责备。
“我的儿子不见好几天了,我一直找他……”付龙说。
老猎人依旧盯着他看。他的眼光一轮,转到刑警脸上,显出陌生和疑问。
“这是位干部,公安上的……”付龙没有把话说完。
“他说要一定找到他的儿子……父子情深,天地真情……”
老猎人说:
“你是个好人。付龙哄了大家,害了他自己……”
付龙说:
“老人家……老人家,你看见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没有?”
老人盯着付龙的眼睛看,过了一会儿,说:
“昨天下午,我听见花花崖有虎叫,心里好高兴好高兴……我有50年没有听到那样的吼叫声了。六几年,解放军进山来把最后一只老虎打死以后,就再没有听见老虎叫了。那只老虎总是吃老乡的牲畜,老乡的耕牛……牛是农业的命脉,这是最高领袖说的。我以为老虎又回来了……老虎又回到了我们的山林,我兴奋地朝花花崖奔去。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付龙一副痴傻的神情。
“造孽……”老猎人说。
5
花花崖离天很近很近。崖壁上挂满了山花。山花绚丽多彩,灿烂如霞霓。太阳好像落到了崖顶上,灼灼地照耀着。一线细流从崖顶上挂下来,仿佛一根万年的古老藤萝。一个孩子站在崖顶上,张开双臂,发出虎啸声。
刑警和付龙站在崖壁下小小的水潭边,朝上望着。花花崖是面北靠南方向,这个钟点的太阳恰好悬在它的顶上,在男孩的头顶上,似乎能把他烤化。付龙用手掌遮住强光,朝崖顶望着,大声地呼喊起来:
“儿子——你可千万不要往下跳——”
喊声撞到绝壁上,回荡着,整个山谷都是付龙的喊声。
“你是咋爬上去的?儿子——”
听不见男孩的回答。也许山崖太高了,他的声音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传下到谷底。刑警看着崖顶,眼睛都看酸了。付龙依旧呼喊着,但那男孩一次都没有朝崖底下看,他一直看着北面的蓝天,双臂张开,呈腾跃状,不断地学着虎叫。刑警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悲剧。他想到刚才遇见的那个老头,那老头坚决不给付龙引路,也许他早劝过这个男孩,没有成功,他心里知道即使他父亲也不会把他劝回去的。他不来是免得见到悲惨的事情在他眼前发生。刑警的呼喊声加入到了付龙的呼喊声里,但就这时候,男孩呼啸着从绝壁腾空而下……
山谷里荡漾着虎叫声,那是男孩最后的呼喊。
恍惚中,迎面扑来的儿子在付龙的眼中幻化成金光闪闪的华南虎,他内心一阵激动。但实际情况是,落到崖底的男孩摔破了,摔碎了……像一个大冬瓜一样,摔得四分五裂,摔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血染红了小溪。忽然间,阴云覆盖了天空,暴雨倾盆。刑警没有想明白这么大的雨是怎么来的,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他正愣着,听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好像几十列火车同时朝他开来。他想洪水来了。他使出当野战兵时练就的本领,爬上谷坡。他回头,看见崖顶上铺排而下的洪流,裹挟着黄色的泥沙,好像出山的蛟龙……洪水睁着巨大的两只龙眼,张着龙嘴,冲下绝壁……付龙还愣在他儿子的尸首旁边。刑警大声地呼喊他,他没有回应,大水把他和他儿子的尸首都吞没了。
雨过天晴,洪水消失了。山谷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