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儿,我已经过了南山了。”从教室出来,典诗的屁股刚落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闻存的短信就清脆地响起来了。如一条摇尾的鱼,在典诗的心湖欢欢地游动着。心里隐约着的不快渐渐悠游开去。不过心底的那一层,像衣衫上晕染的墨汁,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云散。于是,略一侧头,给闻存发去一条温暖而倔强的短信:“哦。开心哦。”闻存没有再回复,许是感觉到典诗不冷不热的温度,或许是闻存生性寡言。
这一两周,琐事一件件不甘示弱,拼了命往典诗的日子挤:书信作文,朗诵比赛,演讲比赛,雷锋征文,月考,检查教案和听课记录,上课,作业,跟后进生。时间如一个口袋,被胀得鼓鼓的。一放下电话,典诗就没入了这无边的汪洋之中,把闻存放一边凉快去了。
安婷交教案来了。典诗一下子想起了早上找“都市艺人”消费卡的事儿。“安婷,我本打算今天早上找到‘都市艺人’洗头的卡送你的,但是没找到!真遗憾!”典诗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唉,以往找东西都是老公帮找,可今天……要是他在家该多好!只听安婷爽朗地说:“姐,没事没事,我也办了一个卡呢。”她眼尖利,一眼就看到典诗黑亮飘逸的发丝,“姐,你今天洗头了啊?”“嗯呢!今天起了个早!”看到她,典诗心里一阵愉悦。这个小女子,粘人,好学,难得的贴心,有了她,日子明朗了不少。“你头发修剪了,直发很清爽!”她一边把教案递给典诗,一边抚弄着典诗的发梢说。典诗微微一笑,仰着头看她,还没来得及发话,她接着说:“姐,我走了啊,忙惨了呢。”一溜烟,不见了人影,留下典诗一个人在办公室发呆。“直发”二字,如一部老式相机的按钮,打开了典诗脑海中黑白的剪影:家乡的小河边,鳞浪层层,欢鸦戏水,孤舟横斜。闻存抚摸着典诗的头发,满含深情地说:我起初对女朋友形象地勾勒,正如你一般垂着一肩瀑布似的长发,直条条地摇曳在我的生命中……
“呼——”窗外的风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把典诗从过往的沉醉中摇醒了。她眨眨眼,如摇拨浪鼓般轻轻甩了甩头:不知闻存现在到哪里了呢?他今天离家的时候,心情一定不大好吧?唉,谁说我昨晚的情绪,与这个学校的重荷没有关系呢?自从来到这所私立学校,好像日子没有消停过。一年多时间,已经有两个教师晕倒在学校了。同事们有的来了,有的走了。只有自己,因为年龄的缘故,再也没有选择。如果不是公婆帮着分担一些家务,自己本来就羸弱的身体还真会被累垮掉的。超负荷的运转,难免把不良情绪转移到最亲近的人身上。
二
今天,典诗一大早就醒了。夏天的白光也起了个早,从窗帘钻进来,像要刺进人的心里去。典诗侧过头一看,闻存还在酣畅淋漓地吹猪,尽管白光也同样恣肆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典诗一看就知道他昨晚疲倦了,否则按以往的作息他早醒了。哼,睡得倒香,不知昨晚凌晨几点才回!一转身,抓起洗发膏,就到洗手间洗头去了。典诗洗完头,闻存已经醒了。闻存有话没话地问道:“老婆,你洗头了啊?”典诗把吹风开得呼呼直响,闷声吹掠着头发,并不看他。闻存见典诗不理,自顾起床洗漱去了。他了解典诗的脾性,一定是为昨天晚上的事儿。
昨晚,难得的没有晚自习,典诗想到上班陀螺似的转动,好久不曾放松身心。放学路上,一边随着商店的音乐欢快地踏响节奏一边盘算着,吃了晚饭与闻存一起散步。谁知,一跨进家门,人影都不见呢!典诗的心里霎时如吹进了一股寒风,凉凉的。吃完晚饭,公婆带着两岁的圆圆早早睡了。典诗一个电话飞过去,电话那边传来闻存心不在焉的回答,夹杂着喧闹的嬉笑声、麻将声,此起彼伏,哗啦哗啦的,像放鞭炮般热闹非凡。典诗慨叹:唉,今晚至少又要十二点才回了,真无趣!要不是他明天就要出差了,我才不会等他回来!她只好静下心来,在网上看迟子建的作品。十点、十一点、十二点……闻存迟迟不见回来。
孤独往往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日渐浓稠,尤其凌晨之后,更会加重抑郁的情绪蔓延。典诗就是这样一位胆小而善感的女子。恰在此时,典诗看到了迟子建《原始的风景》中的外祖父,想起小学因为一次佳作被老师当着全班示范朗读之后父亲逢人就夸掩饰不住的兴奋,想起自己苍白空洞的童年与苦累了一生却不幸早逝的父亲,她内心里的忧郁如父亲年年堆砌的草垛,越来越高。正想得入神,窗边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典诗循声望去,原来是窗户没有关,窗帘似乎被什么驱使着,舞动怪异的动作,张牙舞爪地拍打着窗户。她颤颤地走过去把窗户关结实了,烦闷害怕地上了床。在胆战心惊中,她终于沉沉睡去。今天一早起床之后,依然没有从昨晚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因此,她对闻存的问话自然毫无兴趣。
不一会儿,早饭好了,是汤圆。典诗慢慢腾腾地搅动汤圆,像得了厌食症的人。闻存则很快就吃完了,他今天要出差。但他并不走,而是静静地站在桌边等着典诗。典诗表情淡淡的,冷冷的,眼睛只盯着碗里看,心却早已软了下来。偏偏这时,典诗想到了林青的小说,那一对感情深厚又不得不分离的可怜夫妻,晶亮的东西在眼里打转。
闻存见典诗不说话,也不抬头看自己,就自顾自地说:“我走了,八点半的车,怕来不及了。”说话时,眼神却望着典诗这边瞧。
“妈,我走了哦。”闻存一边走,一边拉长了声音喊。
典诗听见闻存在门边换鞋,穿了好久。
“爸,我走了哦。”声音依然很长很响亮。
过了好一阵子,典诗终于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如一声轻轻的叹息。
三
“老师,我们背书来了!”一群小屁孩,卷进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雀声,淹没了典诗的思绪。“好,来背吧!”典诗爽利地答道。毕竟,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她呢!“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典诗听到这里,心里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叹息:谁说不是行路难呢?在教育的路上,我曾兴致勃勃激情盎然地摸索过,看专著,看视频,写教育随感,想方案,定计划,研究学生……没少付出啊,可是教改的路太艰辛了,不但效果微乎其微,还因为教改摸索不成功导致分数上不去被领导批评。自己微薄的力量,与本地落后的教育理念以及治标不治本的教育制度相比,无疑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神思游走间,那位学生已经把这首诗背完了。
另一个学生又开始摇头晃脑地背了:“……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心中有疼痛,触处皆感知!典诗不由得想到闻存以前对公婆的吩咐:你们不要一同离家走亲戚哦,典诗胆小,晚上不要留她一个人在家。而且,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或路途太远,闻存都会回家,只有他知道,自己怕黑。一幕幕温情的过往撞击着典诗敏感的心扉,窖藏在心底的离愁渐渐浮出水面:闻存今天走的时候,我没有与他说一句话,让他带着忐忑出门,真对不住他。就连他外出的衣物用品都是他自己收拾的。而我每次出门,他都会帮着找这找那,收拾东西,还一遍又一遍不放心地问,东西都收齐了么?牙膏带没有?水杯带没有……而我这次居然……他这次出差是一个人出去的,一定好孤单。
四
中午,回到家,看着满桌的饭菜,典诗却提不起兴致。婆婆见状,又照例开始了她的每餐一唠叨,只是今天她唠叨的内容,不再如以往妙趣多多,而是像一群蜜蜂,嗡嗡地叫着扎得典诗心疼不已:“你多吃点吧,以往闻存总会给你夹菜,现在他出差去了,你要多照顾自己啊。我看闻存今天早晨有心等着你一起出门的,他穿鞋的时候,故意穿得很慢。穿好后,叫了一声‘妈,我走了哦。’又歪过头看你。叫了,却并不走。过了一会儿,他又叫道‘爸,我走了哦。’说完再歪过头看你一眼,又站着不动。见你一直没有理他,时间也来不及了,他才离开了。”
典诗的眼泪不受约束地挣脱眼眶奔流下来了。想到闻存最近的疲惫,典诗的心更像被剥茧般抽离,丝丝拉扯地疼。公公患直肠癌,去南山手术,自己因为请不了假走不开,留闻存与婆婆在那边照料,端屎倒尿,喂饭盖被,吃不好睡不好。昨天又见缝插针,抽上班的空档带着公公去拆线。单位的事情也一个接一个永不消歇,等着闻存去处理。更让人烦恼的是,随着物价房价的飞升,这一对靠拿薪吃饭的小夫妻,工作十年了还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屋,更别说车子了。虽然工资每年在涨,但每年涨的二十多块不够买两斤猪肉。每次典诗与闻存逛街,闻存都会把那些路过的车什么品牌,质量如何,价位如何,说得头头是道,一清二楚。虽然典诗知道,闻存只是教自己识别一下车的类型而已,并没有丝毫要买车的想法,但是,典诗依然觉得委屈了他。他一个领导,还不及富二代的普通职员!而每次拉着闻存去专卖店买衣服,他总挑最便宜的,如果超过300元的衣服,他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走开。最近因为劈头盖脸的忙碌,闻存都已经近一个月没和朋友好好聚一聚,玩一玩,放松放松了。唉,狠心的我!
典诗静静地回到卧室,关上门。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梳妆台的结婚照上,闻存的脸微胖,皮肤白皙,嘴唇厚厚的,眉宇间满是真诚与怜爱。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而如今,生活的艰辛与家庭的压力,三十五岁不到的闻存,眼角已平添了条条皱纹,如一束光线散开,满头霜发不仅没有风中芦苇的浪漫,反而使他看上去未老先衰。典诗呆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翻到收件箱:“狗儿,我已经过了南山了。”这条短信似乎在突突地跳动着提醒着什么。她翻到拨号盘,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那一串可以飞越万水千山的玫红数字。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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