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菜蒿,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至今每年春季,我都要到乡村野外去掐菜蒿,亲手做几顿酸菜玉米珍蒿子面片吃……
小的时候,我是那么馋!桃子、杏子的花蒂脱落不久,我就连核一起吃了;刚割下来的蜂蜜,我会连蜂房一起放进嘴里;更别说豌豆角,红樱桃啰。所以,只要我一出门,张家的老太婆就会使唤她的胖孙儿,快去把果树看好,饿死鬼来了,我听了又羞又恼,又冤屈!七八岁的孩童,谁愿意落这个“骂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饿啊!我真不记得什么时候,那种饥饿的感觉曾经离开过我,就是现在,每当我回忆起童年那个时候的情景,留在我记忆里最鲜明的感觉,也还是一片饥饿……
偷吃人家的东西,我几乎没有被人家抓到过。倒不是因为我的运气格外好,而是人们多半并不想认真地惩罚一个饥饿的孩子。可是有一次,我在张家的豌豆地里摘豆角被那男主人发现了,他立即拿着一根又粗又直的木棍,毫不留情的紧紧向我追来。我没命的逃着,不知是我被吓晕了,还是平时很熟悉的羊肠小道有意捉弄我,我被一条水沟挡住了,只好像鸭子似的在水里扑通扑通地过了河,可一只鞋子被水冲走了。追赶我的那个人才停下脚步来,露出了残酷的笑声。我实在没有勇气重新回头去找那只丢失的鞋子,可我也不敢回家,我怕娘知道。不,我并不是怕她打我。我是怕看见她那从被贫困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哀愁的眼睛,那双眼睛,会因为我失去了鞋子而更加暗淡。我独自一人游荡在田野里,太阳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渐渐地从天边退去。龙兴寺里的钟声在薄暮中响起来,羊儿咩咩地叫着,由放羊的孩子赶着回圈了;鸡鸭呱呱地叫着回巢去了。夜色越来越浓了,周围一片寂静,我听见娘在村口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只是不敢答应。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平生头一次潜入了我那童稚的心……
说过了这些,人们也许会理解我为什么对菜蒿有着那么特殊的感情。在那个年代,村里人最难过的是农历二、三月,没有什么吃食可以寻觅。因而显得更加饥饿,坏红苕面、榆树皮面、麻根面、谷糠面,我都吃过,它们都有些涩口,甚至拉不下屎来。最好吃得还是那菜蒿子面片,我娘把菜蒿子切成细沫,用开水一搭,捏干,搅些白面和成面团,就像是一块翡翠,放在案板上擀成皮带宽的面片,做出来的酸菜玉米珍蒿子面,吃起来纨筋筋,真是天上美味啊!而掐菜蒿的那种坦然的心情,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娘用腰带背着小弟弟,提着篮子,带着我,迈着轻捷的步子,向田野奔去。那嫩生生、白乎乎的菜蒿,在微风中挥动它们绿色的手掌,招呼我,欢迎我。我再也不必担心有谁会拿着大棒子凶神恶煞似的追赶我,我甚至可以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叽叽喳喳飞过的小鸟,树上绽开的桃花,那时我的心里会不由地升起一个热切的愿望,巴不得整个乡村的野外,都长满菜蒿,让更多的乡亲都能吃上那热腾腾的蒿子面片。
改革开放后,农村发生了翻天覆的变化,农民的生活水平由温饱型迈向小康型,城市乡村生活一个样,白米细面,鸡鱼大肉,个个吃得红光满面。可我,总还是怀念长在野地里的菜蒿,就像怀念那些与自己共过患难的老朋友一样。
多少年来,每到春天。我总要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上孩子到郊区野地里去掐菜蒿。和煦的阳光,绿色的田野,黄橙橙的油菜花,就像一幅风景画似的展现在眼前,孩子完全陶醉在春景中,跳啊、蹦啊,身心感到非常愉快,丝毫没有掐菜蒿的意识,这时,我深感遗憾,为了让她能体会到我当年掐菜蒿度年荒的心情,就少不了那段“饿死鬼”的故事讲给她听,让她珍爱菜蒿,珍爱生活,懂得什么是幸福,怎样才会幸福。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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