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纤夫，怀念父亲

　　纤夫，俗称拉船的。现在见过拉船情景的只有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出生的人了。汉江的纤夫起始何年何月无从考究，但慢慢淡出人们视野的是在上世纪修通襄渝铁路之后，随着木船逐渐减少而消失。
　　要说纤夫得先从汉江和船说起，三千里汉江上至汉中下至汉口，千百年来养育着陕南、鄂西北以及江汉平原广大民众，在襄渝线未修之前，汉江是一条黄金水道，家乡蜀河镇是黄金水道上的明珠。五十年代每天都有几十上百的骡马大队云集蜀河镇，马邦从鄂西北、从秦岭深入，运出山码大堆的土特产、中草药、桐油、龙须草、胡树皮等，然后由蜀河装船顺汉江而下直通汉口，返程又将百货、针织、布匹等运回，从汉口逆水行舟一个来回得上月天气。我记事那时，安康的交通仅有西安至四川万源的公路，旬阳是没有公路的，全靠船而且全是木船，从装载能量讲，大的有三五十吨，小的有十吨到一二吨，名称上讲有摆江、秋子、老鸦（念wa），小的叫划子。丰水季节，蜀河岩咀码头泊船，上至金子沟下到檀树湾，浩浩荡荡，摆满汉江，晚上灯火点点，通宵达旦，蔚为壮观。直到一九五八年后旬阳县才有了一只机动船叫“跃进”号，人们习惯叫它汽划子，从白河县逆水上安康得三天，三线建设时才有了大吨位的机动船和大驳船。汉江既是水利又是水害，虽然给我们带来好处，但也有泛滥的时候，几乎年年涨水上街，搬水成了家常便饭，有时一年搬两三河水。夏日汉江横溢，急流险滩接二连三，暗礁回流比比皆是，“人或喂鱼鳖”，仅旬阳境内比较有名的险滩就有段家河的险滩子，构元的狗窝子，棕溪的耍（砂）滩子，沙沟的老鸦滩，以及兰滩。真可谓是滩滩有险情，年年出人命。但到了春秋季节，汉江则像美女一样风情万种。碧波荡漾，鱼翔浅底，白鹭追鱼飞，纤夫放舟的号子，妇女洗衣棒槌声，声声交相映辉，景色美不胜收。可现在你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急流险滩也没有了，蜀河金子沟修起了水电站，看到的只是高峡出平湖，百里风平浪静，一泓绿水送北京。
　　那时汉江既是一条黄金水道，也是一条产业链，仅从蜀河的产业就可以知道。从蜀河航运社到搬运队（码头装卸）到竹业社（为包装货物编筐，编油篓装桐油，为航运社编纤担）到运输队（由大批挑夫、骡马队、架子车队组成）到供销社（物资收购站）再到千家万户（生产者、个体户、专业户、小作坊等），以及为这条产业链的服务业（食堂、旅社、茶馆、卫生院等），这条链牵动着成百上千人，养活着成千上万人，我的家，我的父亲就是这条链上的一员——蜀河航运社纤夫。
　　父亲喻世林早在一九八三年就去世了，只活了69岁，离开儿女整整二十八年了，父亲没有享到福，更没有看到的今天的改革开放和繁荣昌盛。今天写纤夫写父亲，是因为看了旬阳电视台播出的“兰草花”其中的汉江号子，使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纤夫。我的父亲，解放前当搬运工、挑夫，一九五六年以后加入了蜀河航运社，后合并于旬阳航运社，直到一九七八年规定退职，航运社是集体性质，平时多劳多得，没有退休金。按工龄计算一年只给二十五元生活费，一次性结清。
　　汉江的纤夫，远比“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艰辛，更没有什么流行歌曲中的“纤夫的爱”。逆水行舟，汉江的纤夫常年攀登在陡峭的悬岩和长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上，每遇急流险滩，更是命系于纤担。纤担是用竹子划成篾（青皮）编成的，必须是两年生长期以上的竹子，老很了也不行，只能用篾青（皮）编，大船用粗纤担，小船用细纤担，长有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拉船，根据船大小（吨位），少则一个人，多则十几人。拉船最壮观的是船要到码头了，船邦将所有的纤夫集中起来，一条船一条船的往上拉，多则十几位到二十几位，有专门喊号子的（喊号子是不可能手执烟袋锅的，若有那只是舞台夸张），有排纤担的，有抬纤的，也叫捡纤，防止纤担被挂住或叫锐石磨损，以防不测。纤夫们在豪迈的号子声中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前落，围观的群众也随着一齐喊号子，热闹极了，特别是远行的丈夫回来了，其女人娃早在码头张望。若遇险滩纤夫们则像猴子一样四肢着地，脚手并重，奋力向前爬行。此时若船张了头（偏离主航道），在岸上拉船的纤夫们则要迅速甩掉褡包子，（褡包子是拉船用的工具，斜挎在肩上，肩上着力部分是好布，用麻绳连结，搭纤处有一铁环系着）若甩慢了，要么被张头的船拖下水，要么拖下悬岩被摔死或摔伤。我的叔父喻世山就是在一九六二年船行至棕溪耍（砂）滩子时，船张了头被拖下悬岩摔死的，年仅三十六岁，当时叔父是排纤担兼喊号子的，是负责岸上纤夫的领班。所有人都甩掉了褡包子，而他身上排的有二三十斤重的纤担，是难以甩掉的，事故发生后，当时父亲也在另一条船上，他们迅速用小划子将叔父喻世山顺水从棕溪口运回蜀河卫生院抢救，但由于大脑受损流血太多人已咽气了。当人们用荆条为叔父装殓时（他们说叔父甩死是凶死的），父亲拨开人群用双手将自己的兄弟抱起放进棺材，失声地说：“我的兄弟身上还是热的呀”。我的婶娘和几个堂弟妹放声痛哭。这就是昔日的纤夫，一个纤夫家庭的真实写照。
　　纤夫，夏日里无论天再热，得爬在烫手的沙砾上匍伏前进，冬天再冷得冒着严寒，顶着西北风去趟那刺骨裂肤的河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纤夫们大都得了下肢静脉曲张、关节炎、风湿骨痛、气管炎等。父亲的双腿布满了像丘蚓一样的静脉状，到了冬天咳嗽寒痰不止。但为了生计，为了儿女成人，父亲顽强的抗争着。
　　纤夫们的伙食比较简单，大多是一个馒头（半斤面）一碗汤（萝卜或南瓜汤），或面片或酸菜面条，是分餐别，只有过节或船到了码头完成了任务，领得了工钱才在一起会餐喝点酒，顶多就是一锅焖，或是回锅肉什么的。纤夫们都爱喝一口，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十几度的柿子酒就着淹萝卜丝算是最好的享受了。记得有一次身无分文的父亲想喝酒，偷偷地拆卸了母亲陪嫁箱子上的铜巴巴拿去卖了换酒喝，被母亲大吵大骂一通，父亲自知理亏，一声不哼，一个当学生的我也爱莫能助。
　　纤夫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顺水放舟，有一次乘父亲劳作的船回蜀河老家，风平浪静的时候，纤夫们摇着橹，在领班的带领下，欢快的喊着哼着，汉江两边的路人都驻足现望，父亲是兼职炊事员，这时他边做饭边唱起了秦腔“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我这是第一次听父亲唱歌，也是唯一一次听到父亲唱歌。下滩时特别激动人心，当船放到名叫狗窝子的滩时，只听太公一声吆喝，纤夫们（水手）像战士一样冲向大炮一般长长的棹，个个双手抱着棹把，鸦雀无声，盯着起伏波荡的浪花。狗窝子是一个险滩，那里是一个急拐湾，船箭一样向岸上冲去，只听班头一声吆喝，纤夫们双手高高举起将棹插入浪中，奋力连搬几下，使船头改变方向，冲出险滩，纤夫们又迅速各就各位摇起橹来，真是惊心动魄，吓得我蹲在仓里大气也不敢出。
　　最叫人内疚的是，已经参加工体的我，凭着一时冲动去当了兵，当时父亲年近六十，为了生活仍在蜀河至沙沟、兰滩上下划揽载子（拉小船），就在我当兵的第二年冬天，小船从兰滩放空返回行至蜀河渡口南岸时，小船张了头，年迈的父亲被拖下水，幸亏父亲水性好，加之南渡口不是急流险滩，自己挣扎上了岸，那次父亲若有三长两短，做儿子的我将悔恨一辈子。
　　父亲一生老实憨厚，与世无争。从未和同事或邻里红过脸，连高声话都很少听到。他疼爱儿女，从未动儿女一指头。他是个孝子，兄妹六个，他是老大，祖母谁也不愿跟，一直由他赡养，祖母是个小脚，走不了远路，无论到那儿都是他背来送去，和睦相处，养老送终。父亲勤劳了一辈子，清晨当儿女还在熟睡时，他已挑满水缸，生着火，烧好开水，房前屋后已打扫干净。每遇汉江洪水上街，他总是关照左邻右舍，协助搬东西，水退了，洗屋洗街道，水退到哪里他洗到哪里，甚至连公共厕所都洗的干干净净，任劳任怨从不叫苦叫累，受到街坊好评。由于长年艰辛的劳动，困苦的生活，致使父亲于一九八三年正月发现患上食道癌，由于经济拮据和医疗条件限制，从发病到去世不足三个月，给儿女留下遗憾。
　　今天我写纤夫、写父亲，一是怀念父亲，不忘那艰难困苦的年代。二是难忘那迭宕起伏的汉江号子和那激动人心的险滩争流。特别是要让儿孙们知道，我们是汉江纤夫的后人，是汉江养育了我们的祖祖辈辈，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让档案记住纤夫，让历史记住纤夫，让儿孙记住——我的父亲纤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