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子夜时分,没有一丝风,空气就像是凝固了的冰一样。
“六儿哎-------”呼唤声毕身影已至,一只体态雍容的白狐转眼已从千狐洞飘然而至数山相隔的猫耳山,被唤作六儿的却像没听见一样仍然保持着躬身拜月的姿势,她没有母亲的修行高深,才拜了两个时辰白茸茸的毛就被寒霜浸染成一缕一缕的了,幸好有九百多年积攒下来的功力,要不是早冻死了。
“六儿,今夜就是你千年修行圆满的日子了,为娘的真是替你高兴,今天不用拜到五更了,咱们狐类修炼都是趁月圆吸取天地精华就行了,哪里需要你那样嘛。”小狐六儿用双眼的余光看了看母亲,微微笑了,母亲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呵,她早就不是那个赖在母亲和姐姐怀里撒娇的小乖乖了,“六儿呵,你的哥哥姐姐都是修炼千年幻化人形的,如今你也快得道了,你想变作什么模样的呢,你可是姐妹里最漂亮的呢。”母亲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在六儿身边朝月跪拜,“母亲,我的模样百年前就已经确定好了。”
“什么,百年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孩子,越来越……”母亲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孩子可真是长大了,一眨眼已过千年,“母亲,百年前我在这片林子里游玩时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子,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把她的容貌和身影都收藏在这山里的清泉了,我想等千年修炼圆满时变作那个女子,她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温暖,我喜欢。”小狐说着话噶然而止,月亮圆了,月圆时不专注是修行大忌。
修行千年,小狐六儿终于可以变幻成自己喜欢的女子了,笑容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女子,映着湖水,六儿眼里心里都笑嘻嘻的,隐藏已久的小阴谋终于得逞了,什么百年前游玩偶遇,那是骗母亲的。
(一)
猫耳山距千狐洞很有一段距离,名字是六儿给取得,因这座山实际上是两山相连为一形成的,两山往彼此挪近并重叠了位置而山尖依然各自耸立,因此从远处看这就是一座山两个尖,猫耳朵似的,六儿很喜欢这座山,她把这里叫做猫耳山,山大林密,半山腰有个数百年的灵岩寺,在六儿修行的山顶能隐约看到寺庙一角金黄的琉璃屋檐,暮鼓晨钟雄浑久远,夜里寺庙那若隐若现的灯光更似缕缕温情穿透密林的孤寂,六儿喜欢这平和宁静的气氛,自从发现这个好地方以后就不再和兄弟姐姐一起在千狐洞附近的山巅修行了,除了和他们一起游玩,母亲一再告诫她在这里修行可以,就是不能下山去,那里居住的人不乏能工巧匠,下套、放夹板……处处危机,她的父亲就丧身猎人之手,一想到这些白狐母子都毛骨悚然。
修行了数百年,灵岩寺几经翻修但古韵犹存,琉璃黄的屋檐、温暖的烛光,渐渐的这一切似乎都成了每天的牵挂、每天的修行,一天不见心里就空落落的,终于在一个秋夜忍不住走进些,这是一个四合院天井,院子中央盛开着一树香气浓郁的桂花,看那树干至少有三百年岁数,枝桠在院子上空散开,一顶巨伞似的庇佑着佛家圣地,院内正厅供奉着观音诸神,两侧厢房一边住着僧人一边住着一位书生,流萤闪烁,落桂逐风,万物无声,静寂中一阵抑扬顿挫的书声传来,六儿惊的转身逃遁,一溜烟跑到了密林深处,那书声可真好听,六儿虽听不懂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那磁性的声音里分明浸染着古色古香,真有些后悔逃走,六儿壮起胆子转身再来到灵岩寺躲藏在院外墙根下的草丛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长于山野的六儿第一次听到这么优美柔情的旋律和语言,心里一种莫可名状的欢喜,不觉间已是鸡啼五更,六儿这才突然清醒了似的转身窜入丛林,在千狐洞口回望,唯有烟波浩渺、满目苍翠。
一天天张望,一夜夜聆听,六儿越来越想知道那声音的主人是谁,一次次在心底勾勒一幅幅儒雅或俊逸的容貌,想像着他的笑容是明朗的、眼睛是清澈的、身形是魁伟的,多想走近他些,可是父亲惨死的阴影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对人类的恐惧已经深深根植于动物的本能。恐惧禁锢着前进的脚步,欲望簇拥着萌动的心灵。
这天的修行开始的比往日早些,六儿来到猫耳山的时候夕阳还没有完全散去,在落日的余晖里六儿惬意地梳理着自己光滑柔顺的皮毛,她知道自己是狐类最美丽的,但她并不因此而跋扈,暮鼓晨钟和袅袅香火的滋养使年轻的她恬静而平和,她的美丽因此而更有韵味。每天在这猫耳山顶一边修行一边远远聆听那个熟悉的声音,直至子夜再移步寺院隔墙感知那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沉浸在幸福的回味里,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笑声,时断时续,银铃般从灵岩寺传来,她的心里猛一阵惊悸,似乎是幸福就要嘎然而止了。
对幸福的渴求立即战胜了恐惧,她飞快地钻进丛林抄近道来到灵岩寺院外的林子里,“哥哥,母亲应允我可以陪你几天的,才来你就赶我走,我不嘛。”原来是那声音的妹妹呵,一颗悬着的心忽地落下,莫名其妙的心理连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刚才那么紧张干什么呀,自己是一只狐、一个与人有异的小妖呵,“汪!汪汪-----”狗的叫声惊扰了混乱的思绪,白狐六儿夺路狂奔,几乎和狗擦身而过,回到人迹罕至的千狐洞这才喘了口气,母亲疑惑地叫着“六儿,你怎么了,脸怎么红红的?”
“没怎么,差点遇到了条狗,幸好跑得快,没事了。”自己真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遇到狗,脸红什么,怎么心也扑通个不停。
第二天,远远地看见一个红衣女子挎篮走在上山的小路上,“他的妹妹吗?”六儿忍不住地跑到路边,匍匐在茂密的草丛里等着,是的,一定是他的妹妹,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灿烂的红色飘然入寺,六儿的心也被带进去了,“做他的妹妹才是真的幸福呢。”六儿对红衣女子很是羡慕,不过自己也幸福呵,每天能在猫耳山望着这里的屋檐和烛光,每天能躲在院外听他吟诵。
每天两种修行两种心境,幸福淡淡的充盈在心底,直到有一天那个声音的背影下山登舟远去再也没有回来,六儿的心和古寺一样被枯燥和寂寞填充、包围。
(二)
青灯古寺伴修行,寂寞而冷清,转眼又过百年,又一个秋夜,寂寥的猫耳山上竟又听见似曾熟悉的声音,六儿打了个激灵,顾不得月圆在即便飞奔而去,百来年没走这条路了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一样的寺院,一样的围墙,一样的声音,一样躲在墙外的草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觉间泪流满面。
六儿按捺着激动和兴奋,再过几个月她就千年修行圆满了,届时她就可以幻化人形了,即使妖的身份不敢踏入佛家禁地却不妨在寺外一见。
终于等得千年月圆,六儿来不及和拜月的母亲打个招呼就起舞月下了,阳光一样的笑容,泉水一样清澈的双眸,舞影婆娑,俏人初现,一袭白裙更衬托的身段婀娜多姿,“六儿,好美的六儿,母亲的好六儿!”等候千年的这一天原来真的如此美妙,母亲也化作人的模样陪女儿舞起来了,兄弟和各位姐姐早已等候多时了,是夜,猫耳山密林被快乐淹没。
第二天清晨,六儿迫不及待地奔灵岩古寺而去,甚至没留意到母亲也紧随其后悄然出洞爬上崖顶,一双担忧的眼目送她穿过丛林直到寺边,僧人正在打扫庭院,六儿徘徊在远处的草坪,由于不是进香的日子,香客只三三两两的,寺内却始终没有那个渴望一见的人出来,直到月华如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六儿像以往一样把脸贴在黄土墙上,香火的常年熏染这墙体也渗着淡淡的檀香味,隔着厚厚的墙感知那熟悉的声音,躁动了一整天的心才慢慢被慰藉所平抚,这幸福竟是那样熟悉、隽永。
自此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她每天都在等待,山路上、树林边、清泉旁……她多么渴望能够看一眼自己心底刻画了千遍的脸庞,一天天孤独的等待着,没人时百无聊赖地往寺门里张望,有人路过时故作天真地采花捉蝶,期盼里渗透着淡淡的忧伤,幸福却总是飘渺如雾,看似触手可及却难以捕捉。
“汪!汪汪-----”行走在寺外小路的六儿猛一惊,脚下一滑便踉跄地跌落路下的小溪了,做人可真是麻烦,六儿似乎忘了自己的千年修行是不会被普通狗所伤的,这狗就像是认出她是异类似的,既想往前扑又有几分胆怯,在原地狂吠打转,“滚开!哪里来的野狗!”一根木棍在石头上砸了几下,狗叫嚣着逃走了,“姑娘,你没事吧?”六儿愣住了,是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是的,就是他,温润舒缓而有磁性,“我拉你上来,水里凉。”六儿湿漉漉的脚踩在黄泥坡直打滑,嘀嗒着泥水的白裙恶作剧般卷裹在腿上,想不到初次见面竟是如此狼狈,她不忍抬起凌乱的头,只木呆呆地伸出一只纤手。
好不容易才从溪边被他拉上来,“姑娘,你是这附近的吗?要不进寺里烤烤衣服吧,我是借居灵岩寺的读书人,我叫罗洪先。”六儿岂敢迈进这寺庙半步,别的不说,单单庙门两侧守卫的罗汉就足以让她的千年修行魂飞魄散,“不了,一介女流入寺多有不便,我是这山里药农的女儿,我这就回家去。”
“你家远不远?你身上都湿透了,现在又不是夏天,要不我在这里给你生一堆火吧,烤干衣服再回家不迟。”不容分说地在路边抓了些柴草,小小一堆篝火温暖着千年的等候,偷偷瞄一眼,原来他真的笑容像太阳、眼睛像清泉。
“姑娘,我是不在哪里见过你,很面熟。”
六儿不禁莞尔一笑,当然面熟了,自己的模样是他前世的妹妹呵。
“公子,该吃饭了。”寺里的老和尚站在庙门外喊着。
“公子请回吧,我烤烤也该回家了。”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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