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麻坪十余年了,可是麻坪在我的记忆里总也无法淡却,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麻坪给我的印象也如同美酒一般日久更醇,那里的山水、街道、田园,那里的伙伴、乡亲,时常在心头浮现。
麻坪河
麻坪河发源自兰坪的原始森林,沿途容纳百溪遂聚集成河。一路随山势蜿蜒百里纵贯全镇,绕出一个接一个的“S”,冲积出一片又一片的良田,珍贝般沿河点缀在两侧的山弯,因平坦肥沃是这里粮食产量的半壁江山而深得农人眷顾,并以此毫不客气地占据着地名里的一个“坪”字;河边的平地有河流灌溉,山上的坡地自有山泉滋养,两山夹一沟的地形聚集着充沛的雨水孕育着潺潺溪流,玉米、豆类、小麦在这一方水土欢快地成长,不知是清泉抑或土地有着独特的矿物养分还是这里的先民对苎麻有着难解的情感,自古以来这里更是盛产天然纤维之王---苎麻的地方,房前屋后、坡地上、菜园边、甚至最溺爱的平地水田里都能找到苎麻茂盛挺拔的身影,经过水泡、蜕皮、晾晒后的苎麻纤维细长,韧如金丝,色如白银,被人们称为金丝银麻,古时就曾远销汉口、关中,缕缕银丝换回了人们生活的油盐、家当,也因这里的苎麻种植面积一直居于全县其他地方之首而被列入地名另一字的首选,此地因河流和产业得名麻坪。
爷爷说,麻坪河本来水势浩荡,他的童年经常看见麻坪河里漂满了粗壮的木头顺流而下,那是当地人在兰坪那里的大森林里砍伐了顺水漂流的,流到旬阳以后上可达安康、下可抵汉口,人只需沿途照看就可换得丰衣足食;爷爷还说,街口的那块与山相连但向前突出并伸到到河水里的石崖叫龙王咀,那里原本有座百年古庙,庙就建在这块石崖上,叫龙王庙,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庙宇,香火鼎盛,很是灵验;庙门前即是码头,不仅常年有几艘木船迎送两岸的乡亲,还有做生意的船来舟往,热闹非凡。码头和龙王庙也经常被唤作同一个名字,因为他们都是当地人顶礼膜拜的图腾,人们的生活和精神全都牵绊于此。
和龙王庙一样久负盛名的还有河两岸的百年垂柳,两排柳树沿河边整齐排列,爷爷也记不清这些树是什么时候栽种的了,每棵树都需几人才能合抱,翠柳拂堤,白鹭戏水,稻田和河滩仅一坎相隔,人们的房屋也建到了稻田里侧边缘,麻坪河虽水深河阔但很少给两岸的人们带来灾难,因此人们对这些柳树也关爱有加,即使河里漂满了可以变卖的木材,可是这些柳树始终岿然不动。遗憾的是我没机缘见到这种和谐的景致,在上世纪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不仅龙王庙被彻底摧毁,和山体相连的巨石也仅存半壁,就连这些和麻坪人相处了百余年的柳树也无一幸免,被砍伐当作了炼钢的燃料,大自然被激怒了,数年之后的秋天,稻田里沉甸甸的谷子收割在即,罕见的滔天洪水突如其来,淹没了河两岸几乎所有的田地,摧毁了离河滩、稻田稍近的半街民房,好多人顿时居无片瓦,水退之后对着断壁残垣欲哭无泪,所有男女老少压制着悲痛先挽起袖子到田里把掩埋在淤泥里的谷粒一颗颗抠出来清洗晾晒,一颗谷子一滴泪,那年的冬天格外冷,一直冷到每个人的心底。
山林越来越稀疏了,河水一年年小了许多,到了我小的时候,麻坪河的水已经不能行船了,更不用说漂浮木材了,大人从河水里就能趟过,也有的从事先摆放的大石头上一一跳过,后来有人提议建了座吊桥,桥的一头在稻田坎边,另一头就在那块被称为龙王咀的石崖上,钢丝拉紧做为桥体,木板铺底遂成桥面,走在上面摇摇晃晃,胆大的孩子颇为得意,我在桥中间哆嗦了几次也慢慢来往自如了,自此河两岸的交通方便了许多,洪汛季节水不太大的时候也不再望河兴叹,可是过往的人太多了,桥太简陋了,隔一段时日就要维护钢丝或者更换木板,义务管护的几个人很是操劳,也因此很受大家爱戴。
儿时最喜欢的还有阳坡街口那处布满鹅卵石的月牙形河滩集市,那是麻坪河日积月累的杰作,靠近河道的河滩绿草丛生,终日牛羊成群,孩童戏逐,离街口近点的被整理成平整开阔的空地,作为街道的辅助和延伸,平时空旷鲜有人过,偶尔有人把晒席铺在空地中心,黄灿灿的稻谷、绿茵茵的绿豆、黄白相间的玉米在这毫无遮挡的地方享受最长时间的阳光照耀;到了每个月逢二、五、八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们都从家里聚集到这里来了,背背篓的男人、挎竹筐的女人、特意打扮了的姑娘小伙、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孩儿,还有从别的集镇甚至安康赶来的生意人,街上的勤快人趁机用板凳支起门板,摆放上衣物、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时鲜瓜果,红火的生意就在河风里做开了;时间长了,有人把支摊位当作自己专门的生意,砍来藤条、毛竹编制成硬席,到了逢集的那天天不亮就起床,把自家的生意早早支起来,来赶集的人只需给几毛钱就可以使用摊位了,互惠互利,有的还把午饭也供应上,再赚取些零钱;我最喜欢每个月逢集的这几天了,在这个月牙形的集市上除了摊位纵横交错可以掩护我们捉迷藏,还有四里八村前来赶集的竹筐里抢眼的时鲜瓜果、油炸麻花,最美味的是农人熬制的红薯糖粘成团的爆米花,有玉米的、小米的、大米的,原汁原味,香甜的红薯糖总被粘在嘴巴扯出长长的、亮晶晶的金黄丝线,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根线似乎都不曾被风吹断。
阳坡街、阴坡街
阳坡街、阴坡街是小镇麻坪的两条古老街道,也是这里的人们自祖辈起就集中居住的两个区域,阳坡街是每天清晨太阳最早照耀的地方,阴坡街是傍晚太阳最留恋的家园。
两街都狭长敞亮,布局相近、风格相同,隔麻坪河遥遥相望,皆依山势自背靠的山梁下半部分起阶梯状逶迤至河滩内侧。从街头到街尾,家家房舍相连,均匀地分布在街道两边,房子的地基整体比街道高出一级台阶,黄土筑墙,青石板铺顶,木板做的大门一律面朝街道开着,门口挡着木门槛,门外两侧有木门墩,到了吃饭的时间大人小孩都喜欢端着碗坐在门墩上或者自家门前的石阶上,闻到别人碗里的饭菜香味了就自己拿着碗奔人家的灶台去,身后有时还跟着尾巴长长的大黄狗;每家的屋檐都往外多伸出些,下雨天都行走在干爽的檐下,最美妙的是每年春节时各家各户挂在檐下的红灯笼刚好一字排开,远远望去两行红灯映着各家的春联,亮堂堂地闪着喜庆的红晕,鞭炮不断,笑语不断,孩子们穿着新衣打着小灯笼穿梭其间,温馨和安乐驱散了整冬的严寒和一年的劳顿;每相隔十来户人家就有一段地势的落差,三五道灰色长条石砌的台阶横在两侧房屋之间把上下的落差缓缓相连,石头上凿着细条用来防滑;最诗意的是两条街道都用当地河道里一种青黑色的石块嵌地平铺,深、浅颜色随意搭配铺陈在一起,流露着轻松自然和野趣,方的、圆的、扁的……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经过数不清的人们踩踏被磨得溜光,即使在阳光下看起来也像是水润润的,石于石之间裸露着小块土地,充分运用了绘画里留白的技法,更显出街道轻快利落的节拍江南风韵;每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各家的女人或者姑娘就早早起来,在各自门前的街道上洒水、扫地,打扫干净了才扛着锄头、别着镰刀走向自家的庄稼地,有时候在家看孩子的老人看见自家门前的街道又脏了,就不动声色地迈着颤悠悠的步子去扫一扫,小孩子也跟着帮忙,为此时常赢得大人的赞许;有的人家把临街的墙做成可以灵活拆装的一块块木板,白天把板子去掉几块,敞亮出家里木质货架上摆放的鞋帽、布匹或者油盐,小生意就在街坊之间闲话家常时做成了。
阳坡街有两条清洌洌的小溪分别蜿蜒在两侧房屋的后门外,他们发源自这街尾的大山两侧,溪流的作用是辅助灌溉和供两侧居民洗衣、喂畜。阴坡街只有一条小溪,蜿蜒在右侧的房屋后,和街道有几丈落差,林荫蔽日,是夏季纳凉的好去处,溪右边是麻坪小学,小溪下端右边街道有一处空地放置着一座石磨,那里被叫做叫磨道口,孩子们每天摸着石磨走上磨道边的拱桥去溪那边的学校,笑语欢颜 和朗朗书声伴着溪流,溪水似乎也因此而清澈纯净了许多。
通常情况下,两条街都是人走街道,牲畜走街后,这样不仅卫生还便于放牧归来牲畜在街后的小溪饮水,顺便再嚼几口水边的嫩草;家家户户都养鸡,也都散养在后门外,早上从鸡圈里放出,天快黑时自己回圈,偶尔有跑到街道上来的往往成了孩子们的临时玩物,一时间鸡飞狗跳,孩子们欢乐不已;每家后门外都载了许多树,以红椿树最多,红椿树长的快,而且树干通直,是建房、做家具的大众化木材,还有的种着果树,樱桃、梨子、石榴……自然又成了孩子们最关心的地方。
伙伴、乡亲
麻坪于我而言记忆最深的不仅有麻坪河、麻坪街,还有儿时的伙伴、和善的乡亲。
写到这儿时,伙伴的身影一个一个从脑海里闪过,有的还偶尔相见,有的却已多年未曾谋面,这些年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碌碌无为地上学,按部就班地工作,散淡自在地生活,对伙伴的眷恋自分别起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由浓而淡、又渐渐由淡至浓,想和他们一一联系又恐多年的相互疏远会导致相对无言,每每作罢,只在心底一次次祝福他们。
故乡给我的美好记忆不仅有伙伴,还有那慈爱和善的乡亲,他们看着我蹒跚学步一天天长大,和我的家人一起收获我成长中的每一份惊喜,离家的日子他们像牵挂自己远方的儿女一样关注和我有关的所有信息,甚至一次次从小村给我捎来我最喜欢的油炸麻花、红薯糖和时鲜蔬果,每次有事回故乡也总被他们浓浓的亲情包围。
记忆里的伙伴和乡亲是甜蜜的、亲昵的,现实中已经长大的伙伴和开阔了眼界的乡亲更多了自信从容和万丈豪情,近几年几次回故乡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地感受着故乡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伙伴、我的乡亲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改变着故乡的风貌。古老的麻坪河虽然没有两行翠柳的庇佑却被两条坚固宽阔的河堤规整的安稳顺从;儿时的木板吊桥被可承载车辆的钢筋水泥桥在原址替代,滚滚车轮从古老的龙王咀上碾过;曾经空旷的河滩集市如今已是高楼林立商户密集,生意人不再把摊位摆在河风里,坐在家里就有财源滚滚;童年的学校早已翻建一新,并且在原来的基础扩大数倍;古老的苎麻产业也更换了高产的新品种,加工好的苎麻远销湖北、湖南;就连购置私家车在这里也已经不算是新鲜事……最重要的是各条通村水泥路把山里人连为一家,把山里山外的距离缩短,通往山外的百余里公路也正在铺设柏油路面。年老的乡亲说:“了不起呀,年轻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件件竟都变成真的了。”年轻的说:“有什么不敢想的,你把身子养结识点,有你吃惊的日子在后头哩。”是啊,吃惊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故乡给了我一次又一次惊喜,可是唯独走在故乡的老街上却忍不住淡淡的失落,老住户大都搬到集市新建的商业区居住了,有的房屋变卖给陌生面孔的搬迁户,有的常年紧锁,街上行走的人少了,女人都忙着挣钱无暇打扫了,诗意的青石蒙了一层淡淡灰尘,不复光亮水润,屋檐相连的风格也被间或突兀的楼房打破,仿佛是清新淡然的刺梅花丛盛开了一朵华丽高贵的牡丹,真不知是历史应该让位给现代文明,还是建设现代和谐文明应该保留和尊重古风古韵,到底哪一种才是人类文明真正的发展和进步。我站在通畅的街道中央,视野尽头是街尾的莽莽群山,据说那里有着丰富的矿藏,真不知道宝藏被开发的那一天于老街而言是福是祸,我无奈地担忧着,同时高兴地期待着。
坐在我城里的书房遥望故乡,在那浩渺云天相接处跌落着我童年梦幻般的天堂,那里的山、水、街道都充满了灵性,灵性来自于祖祖辈辈对这方山水的热爱,来自于我心底最深情的儿女之于母亲的依恋,我的故乡也一定还牵挂着我吧,一如儿时和伙伴留恋河边至皓月当空时,母亲站在自家门前的土坎边呼唤“噢,回来哟,快些回家来……”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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